力微進帳之後,先雙手并攏,遮蓋額頭,同時俯首,深深一揖,随即屈膝跪倒,又是一揖到底,再分開雙手撐地,磕了一個響頭。是勳不禁皺眉,心說這是純粹的漢禮啊,他學得倒是似模似樣嘛,不知爲何人所教?
眼神一瞥,就見力微身後除了他老爹诘汾外,還跪着一位,雖然身穿皮裘,卻束發着冠,既沒髡頭也沒辮發,貌似是個漢人。于是伸手一指:“此何人也?”
诘汾趕緊介紹:“此亦漢家大儒也,爲小兒力微之師。” 是勳嘴角一撇——算你有自知之明——“卿何姓何名,何鄉人也?因何而入于虜間?”
那人答道:“區區劉曉,爲魯恭王之後,世居江夏。初平中曾在雒陽爲郎,董卓燒宮而西。虜騎縱橫,因爲擄至北地,得爲拓拔部所留。”
魯恭王之後,江夏人……那不跟劉焉、劉璋他們是一家子嗎?要收鮮卑,卻得見一宗室。這話兒怎麽說的……姓劉的怎麽到處留種。滿天下都是啊!
是勳點一點頭,暫不理他,卻伸手虛攙。叫拓拔力微起來。他站起身,踱至案前,拍了拍力微的肩膀,假笑着對诘汾說:“此兒大是雄壯,吾甚愛之。欲收爲假子,可乎?”
诘汾聞言愣了一下,随即大喜,磕頭道:“小兒若得大人爲父,強過在草原上爲王!”力微也急忙再度屈膝拜倒,口稱:“父親在上,受孩兒大禮……”是勳攔住他:“且慢。漢家自有禮儀。收假子亦不可輕爲也。我意明日彙聚諸将吏,并諸部大人,以成父子之親,申我意之誠,及汝心之忠。可乎?” 于是當日午後,是勳即攜衆人——也包括窦賓等三名被俘的鮮卑大人——返回圜陰縣城。事先已命秦誼将城中殘破的學舍略加修葺,次日早晨,百僚彙聚,是勳穿戴起朝服高踞上首,即命諸葛亮引導诘汾、力微、劉曉等人步入正堂。
在衆人詫異的目光彙聚中,諸葛亮命力微跪倒在是勳面前。随即郭淮上來,解散力微的辮發,以漢俗紮束于腦後。諸葛亮手捧一托盤至是勳面前,揭開上蒙的素帛,隻見盤上是一頂竹骨絹織的小冠。是勳即取過冠來,緩行幾步而前,爲力微戴在頭上,其上施簪,其下結纓。
雖然簡化了很多程序,但凡漢人全都看得明白,此乃“冠禮”也,行過此禮,就說明力微已經是成年人了,可以成家,亦可立業。
戴完冠後,是勳便撫着力微的肩膀,大聲說道:“今我收汝爲子,爲汝冠禮,汝雖鮮卑,自此亦爲漢人,當有漢名。即從我姓,定名是魏。《淮南子》有‘魏阙之高’語,即可字爲‘高阙’。”
力微趕緊拱手:“孩兒是魏,拜見父親大人。孩兒慕漢久矣,常恨生于北狄,今得爲大人之子,得爲漢人,不勝之喜。必當竭誠以忠與漢,以孝于親,方不負大人之所愛也。”
是勳微微而笑。這一番話,倒不是他教給力微——是魏的,他本來想看看這小家夥會怎麽回應自己,想不到劉曉把他調教得不錯嘛,漢話說得很正路,也頗有分寸。
他心說好啊,從此以後,我就是你的“烏帽子親”了,你就是我的“寄子”了……
話說靠收假子來籠絡部下,這可能是胡俗,漢人中這麽幹的很少。象劉備收劉封爲養子,那是正經将其歸入一族,還可能允其繼承家業的。至于董卓認呂布爲假子,馬超跟韓遂說你不要兒子了,我當你兒子吧,等等,那幾位全都或有外族血統,或久居羌胡間,故此受其影響。再後來李克用收了“十三太保”,更是徹底的胡人胡俗。
漢人注重血緣傳承,注重本族本姓,幹父子關系往往隻是口頭說說,不真改姓的,若改姓則是徹底的依附,等于丢了祖宗,換一個家族,如同贅婿一般,定然遭人鄙視。所以一旦成年自立,往往都希望複歸本宗——比方說何平變成王平。
胡人則不同,對于血緣、族系啥的并不那麽在乎,大族兼并小族,便往往認小族之人爲子,以族姓下賜,對方不但不會有啥不滿,反而還會歡欣鼓舞——這說明你把我族當成你自族來看待啦。所以跟漢人說,我收你當養子吧,對方未必樂意——“吾可父事之也,然必不更姓。”要是跟胡人這麽說,以大就小,他們肯定高興啊。
所以當日是勳說想收拓拔力微當養子,诘汾當即贊同,力微馬上就要磕頭——這身份從人質一變爲養子,是跳級啊,從今往後,是大人肯定會把我拓拔氏當成他最親密的部屬對待啊!
隻是是勳并不打算按胡俗收養子,一則身爲漢官而從胡俗。怕會引來不必要的攻讦,二則他也不通胡俗,就怕無法把主動權徹底掌控在自己手中。可惜漢俗中收養子又沒啥特别的規定、禮儀,頂多就是聚飲一次,通知親朋罷了。顯得不夠莊重。沒法給胡人留下深刻的印象。想來想去,突然被他想到日本人了。
日本中世紀大小武士集團,互相結合的重要一法。即爲“寄親寄子制”,大武士團就是“寄親”,好比老爹、本家,小武士團就是“寄子”,好比兒子、分家。靠着這種虛拟的親子關系,把人心聚攏在一起。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跟是勳收服拓拔部,所希望達成的效果是一緻的。
日本還有“烏帽子親”的習俗,也就是少年在行“元服禮”也即冠禮的時候,會找一位身份較高之人爲其主持,并且最後幫少年戴上代表成年的“烏帽子”。在武士團中。往往是上位武士爲下位武士子弟戴烏帽子,成爲其“烏帽子親”,也即保護人,并且“賜以偏諱”。基本上等于說,雙方不僅僅結爲養父子關系。還同時結成了主從關系。
于是是勳便加以借鑒,隻不過用漢家的冠禮取代了日本的元服禮,而且不僅僅下賜一兩個字,幹脆把自己的姓兒都給了力微了,還給起個漢名,定個表字。那麽起啥名好呢?他想到力微的後裔是會建立北魏的,幹脆,就起“魏”字罷了。
雖說将來曹家也可能建立魏朝,但避諱也從來避不到國名上,漢有許廣漢、吳漢,也沒見勒令他們改名啊。
冠禮、定名、取字完畢,是勳即雙手攙起是魏,笑吟吟地對他說——同時也是向衆人宣告——“吾今爲朝廷守牧朔州,欲将州治設于美稷。高阙,汝可願相助爲父,以服匈奴乎?”
是魏似乎斜眼瞟了親爹诘汾一眼,但便即便正色答道:“大人之敵,即魏之敵也。請大人将拓拔部衆予魏,魏即統軍自北,大人自南,夾擊美稷,料無不勝之理!”
是勳心中暗笑,就猜到你們想趁機把部衆全都白讨回去,不過嘛,我還有驚喜給你們。當下拍拍是魏的肩膀,左右望望:“吾兒所言,頗雄壯否?”衆人急忙附和:“有使君這般虎父,斯有虎子也。”是勳捋須大笑,随即對是魏道:“拓拔部小弱,恐難與我夾擊美稷——吾今不但歸汝部屬,并與良馬、牛、羊各五千,一應軍器、甲杖。吾兒努力,毋負爲父之望也。”
诘汾、是魏喜出望外,急忙拜謝。旁邊兒窦賓等人卻不禁面部肌肉抽搐,心說我們拿來贖人的畜牲,誰料轉頭就讓漢人送給拓拔部啦……诘汾真是因禍得福!窦賓見機最快,趕緊邁前一步表态:“小人亦願臣服于漢,獻子爲質。”
是勳冷笑搖頭:“不必了,佳兒又何須多也。”頂得窦賓面孔通紅,差點兒下不來台。随即就聽是勳又說:“前汝等五部攻我,今拓拔以與我結親,汝三部不日便将贖回。其餘一部……何名也?”
他這是問那倒黴戰死的鮮卑大人所部,诘汾趕緊提醒:“達奚氏。”是勳點頭:“吾将達奚氏之殘部亦交于吾兒。”環視三位大人:“汝等當相助吾兒取之。”窦賓等人雖然心不甘、情不願的,亦不得不躬身應諾。
誰想是勳還沒完呢,随即便問他們:“汝等皆欲臣于漢麽?”窦賓已經開了口,自然不好反悔,其餘二人雖未開口,如今在人家地盤兒上做階下囚,哪有反對的膽量,隻得表态說:“漢甚強,吾等皆欲爲臣。”是勳說那好啊,你們都各寫表章,讓我遞去許都吧——“此後即爲我兒之部屬,随同征戰,南取美稷,西禦蒲頭,東遏步度根,汝等可有異議否?”
窦賓等人聞言,莫不大吃一驚,慌忙擡頭之下,但見是勳的雙眼微眯,似笑非笑,正緊盯着自己呢。窦賓隻好認慫:“公子亦小人的妻侄也,自當輔佐。”其餘那兩名大人,也不得不垂首附和……
PS: 書友劉曉登場,大家鼓掌歡迎。就目前來看,除了亡友孫毓南外,也就老荊跟他可能活得比較長久了……誰叫正需要一個且領不了便當的角色,他就主動湊上來了呢?走運啊,時間卡得真真兒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