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中,是勳終于離開了太原,抵達西河郡治離石,郡守鄭渾出城相迎。
鄭渾字文公,河南人,乃經學大家鄭衆的曾孫。鄭衆在漢章帝時代官至大司農,爲與宦官鄭衆相區分,乃通稱“鄭司農”——是勳心說在原本的曆史上,鄭玄晚年并未出仕朝廷,而在這條時間線上,卻入朝也做了大司農,這日後一提起“鄭司農”來,可就不好區分啦,究竟說的是“先鄭”呢,還是“後鄭”呢?
眼前這位鄭渾,也是曹魏名守,在原本的曆史上做過很多任地方官,不過曾經任職并州,卻是做的上黨太守,沒跑這麽北邊兒來。如今曆史改變了,鄭文公就難免要往這鳥不拉屎的西河郡來轉上一圈啦。
西河郡幅員遼闊,黃河由南向北,中分一郡,但是耕地不多,戶口稀少。全郡十三縣,不僅僅美稷被封爲南匈奴單于庭而已,附近的廣衍、平定二縣,乃至于上郡桢林縣,全都在匈奴人控制之下——所以點算戶口,從來是算不到這幾個縣的。漢民大多聚居在南部各縣城附近,根據鄭渾禀報,統共不過四千餘戶,不到兩萬人而已,還不如颍川、陳留等地一個普通的縣。
是勳入衙點查戶籍,忍不住就問:“可有隐戶?”鄭渾回答說隐戶自然是有的,但數量也不會多,因爲郡内過于貧窮,所以也沒什麽世家大族。最大的地主頂多擁有數頃瘠田。豢養十幾二十戶佃農而已——他禀報的時候。滿臉都是苦笑。正所謂“巧婦難爲無米之炊”,看起來,這位曆史上的名太守,拿這塊窮地方也沒啥辦法,全靠着東方的太原郡和南方的河東郡資供糧秣。
是勳再詢問郡内各勢力情況。鄭渾禀報說,南匈奴單于庭大概有勝兵二到三萬,倒還算老實,并未南下侵擾漢地。但有時候朔方的鮮卑人會沖進上郡和西河來打打草谷。呼廚泉所部,此前被安排在圜陰、圜陽二縣内,因爲舊在河東平陽的基地被連根拔起,已成無本之木,人心散亂,據說見天兒便會有三五騎北投單于庭去,其勢日蹙。不久前張郃率五千漢軍到來,就在呼廚泉營地附近屯紮,每日操練,搞得沸反盈天。更使那些胡騎人心惶惶。
而且,此前朝廷派遣天使到來。召呼廚泉、去卑等前往許都朝觐,彼等内憂外患之下,不敢不從,隻好結隊去了。說到這兒,他擡起頭來問是勳:“朝廷之意,或要并吞彼等所部?”
其實召喚呼廚泉等人遠赴許都,就是是勳給曹操出的主意,隻是并非出于他自身的智慧。因爲原本曆史上,曹操在徹底穩固了并州,剿滅高幹叛亂以後,就是這麽幹的,把呼廚泉等大小名王全都給叫走了,然後便長留許都,不放歸還,趁機把其部分而爲五,散開居住,并且編戶齊民,一同漢人。要不是西晉初年的“八王之亂”,把胡騎又引入了中原,曹操的政策多延續這麽兩三代人,估計匈奴族就能被徹底消化掉。
因此是勳抄了原本曆史上曹操的智慧,再反賣給曹操,提前把呼廚泉他們弄走了——“天降單于玺”他擄到手以後,便即上繳朝廷,有這法寶誘惑着,再有張郃領兵威懾着,有在河東的護匈奴校尉賈衢捏着胡人家眷,還怕他們不上鈎嗎?
然而,是勳還沒有立刻動手把呼廚泉所部一萬多兵全都吃下的打算。終究單于庭就在不遠處,逼得急了,胡人全都北投單于庭而去,那不反倒是爲淵驅魚,爲他人做嫁衣裳嗎?
所以他想了一想,詢問鄭渾:“呼廚泉等既去,今其部中以誰爲主?”那幾位當然不可能毫無安排,抛下兵馬就直奔許都而去,他們究竟是怎麽布置的?派誰來暫時管理自己的屬下?
鄭渾确實有兩把刷子,雖說上任不過半年,因爲硬件的制約,幾乎沒能做出任何成績來,但對于郡内和周邊地區的情況,可是摸了個一清二楚,是勳有問,他就有答,而且條理清晰,重點突出。根據鄭渾的禀報,是勳很快就搞清楚了,去卑有個兄弟,因爲母親地位卑下,所以一直沒有封王,隻封了個當戶,呼廚泉就命其暫攝部衆。有趣的是,這人跟着老哥去卑,也起了個漢名,叫做劉靖。
鄭渾說這位劉靖挺恭順,先後拜訪過張郃跟自己,一方面說糧草不足,請求朝廷赈濟,一方面大表忠心,還試探着,能不能把被賈衢扣押在平陽的自己家眷給送到西河來?
是勳跟鄭渾聊了整整一個下午,直到天黑,終于把自己希望了解的情況全都摸清楚了。鄭渾跟是勳緻歉,說聽聞朝廷分拆并州,設置朔州,估計州官會将治所定在離石——目前朝廷所能夠控制的,也就西河半郡而已,不設在郡治離石,還能設到哪兒去?于是鄭渾便調集物資、人手,開始建蓋州署,隻可惜——“使君來甚促也,未及竣工。”
是勳心說你還嫌我來得倉促啊,我爲了等呼廚泉他們先走,已經到處遊山玩水、赴宴吃請,走得夠慢啦。不過以西河目前的财政狀況和役夫數量來算,要是真在短短幾個月内蓋起座宏偉、簇新的州署來,他反倒會懷疑鄭渾這家夥的操守。因此略略搖頭:“無妨,暫有片瓦栖身可也。”說到這兒,突然莫測高深地淡淡一笑:“朔州之治,吾意置于美稷最佳。”
鄭渾聞言,不禁一愣,随即大喜——曹操打算怎麽解決朔州境内諸胡的問題,當然不會事先通報給他這小小的郡守知道,他光估摸着張郃率軍入郡,是爲了解決呼廚泉所部,此前沒想到是刺史野心勃勃。竟然想把南匈奴單于庭也給端了——美稽是單于庭所在。這竟然說要把州治設在美稷。當然得先給搶過來啦。一方面若能消滅郡内的胡人勢力,鄭渾所轄領土可以擴上一倍,戶口數量也起碼有五成的增長,地多、人多,就好辦事兒,不會再象如今這般捉襟見肘;另方面,上下級機關全都設于一城,上官辦事兒是方便了。下官卻難免處處掣肘,要是州治搬去别處,他這個郡守的日子就要舒服多啦。
就好比後來清朝有句民謠,說:“前生不善,今生知縣;前生作惡,知縣附郭;惡貫滿盈,附郭省城。”
所以鄭渾聽到是勳透露出一點點消息,當即拱手表決心:“渾請附使君骥尾,驅逐胡騎,底定西河。但有驅策,必不敢辭也!”
鄭渾說州署還沒竣工。事實上也就圈了處空場,剛平整過土地而已,連地基還沒來得及打呢。是勳随口說“暫有片瓦栖身可也”,問題是偏偏一片瓦都還沒有……鄭渾無奈之下,隻好央告城中唯一的商家讓出幾間屋子來,給刺史及其屬吏暫居。
是勳被他領到地方一瞧,隻見幾間房子全都灰撲撲的,牆上滿是水漬,柱上多有蛀斑——不過比起剛才跟鄭渾議事的郡署來,也基本上沒啥差别。是勳心說估計這離石城裏就找不出什麽象樣房子來啦,罷了罷了——“吾有部曲四百,如何安置?”
鄭渾說要麽暫駐城外,要麽先在剛圈出來打算做州署的空場上搭帳篷吧。是勳連連搖頭:“離石破敗,城堞不完,郡兵羸弱,甲兵不齊,胡人又觊觎于側,吾怎可别部而居?”把我跟我的部曲們分開,那不是太危險了嗎?幹脆,我也去跟他們一起搭帳篷住吧。
于是就在那片空場上點起篝火,紮起帳篷來。是勳叫人搬了個小馬紮(胡椅)過來,坐在篝火旁邊,一指荊洚曉:“且命胡騎都來。”
當初是勳出鎮河東,跑平陽去跟呼廚泉談判的時候,得呼廚泉贈了他五十名匈奴兵當部曲,其後有戰死的,有病死的,還剩下三十七名。時候不大,荊洚曉就把這三十七人全都領了過來,在是勳面前單膝跪倒,一起問道:“主人召我等前來,不知有何吩咐?”
當初呼廚泉送給是勳的部曲,基本上就都是會說幾句漢話的,又跟了他這麽長時間,不但語言功力大見長進,甚至還有七八個開始識字了,因此是勳跟他們交流,不會有任何的不便。當下一捋颔下胡須,開口問道:“汝等自從吾以來,吾待汝等如何?”
是勳在自家部曲身上是下了很大功夫的,不但好兵甲、高糧饷地養着,還十天半月便跟他們同吃同住,探問起居,以拉近感情。尤其這些匈奴兵的出身都不高,雖有勇力,在等級制度非常森嚴而又原始的部族中也并不受重用,而當跟從是勳以後,護匈奴校尉賈衢本是是勳的門客,自然會對他們的家人另眼看待。賈衢在平陽等四縣将匈奴老弱都編戶齊民,使其墾荒,其中分給是勳部曲家眷的都是好地,有富裕的農具由得他們先挑,還特意指定幾戶漢民教其耕稼。加上這些匈奴兵從是勳處領得不少賞賜,送回家中,眼瞧着那幾十戶人家就要變成平陽等地新的小地主了。
故此絕大多數匈奴部曲,都對是勳是死心塌地啊。匈奴人原本沒有什麽深刻的民族、國家概念(其實這時候就連漢民也好不到哪兒去),即便如今是勳要他們向自己的族人揮舞刀槍,甚而讓他們去襲殺單于,他們也是毫無二話的。
故而此刻是勳問起來,我待你們如何啊?匈奴部曲便皆亂紛紛地答道——“主人待我等甚好。”“小人願爲主人賣命,以報厚恩!”就中獨有一個聲音最爲響亮,漢話的腔調也正,揚聲道:“主公天高地厚之德,吾等難報萬一,若有差遣,豈敢不從?昔田橫有三千死士,今小人願爲主公之死士也!”
是勳聽了這話就不禁嘴角略略一抽——竟然拿田橫來比我?你丫是在詛咒我吧……(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