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禍不旋踵

是勳背誦的這四句詩,本名《賦得古草原送别》,在前一世那是家喻戶曉、婦孺皆知啊。即便兩三歲剛會說話的小孩,父母若不教他背誦古詩還則罷了,否則這四句是必學的。

此詩的作者本是唐代大詩人白居易,據說是他十歲應考時的習作——是勳記不清楚具體年齡了,所以往自己身上安的時候就小了歲,假裝自己有寫詩的天賦,是個神童。此詩爲五言律詩,本來後面還有四句:“遠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又送王孫去,萋萋滿别情。”不過前四句說個十歲的孩能寫,還有人信,後四句相對辭典雅、情感真摯,就算神童,也得高小以後才可能作得出來。

終究詩寓義,即便孩想不到,也可能是大人教他的,但詩情感,非切身體會者不能爲之。況且後四句的辭,非久經磨砺、反複推敲亦不能爲也——所以是勳幹脆給舍掉了。

再說了,他要說的道理全都隐含在前四句裏哪,根本與後四句無關。

曹操聽了是勳這四句詩,随口便誦道:“爲國家者,見惡如農夫之務去草焉,芟夷蘊崇之,絕其本根,勿使能殖,則善者信矣……”這句話出于《左傳?隐公年》,正是日後“斬草除根”這個成語最早的來源。

是勳的态度很明确了,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袁紹既已認慫,可能他就此一蹶不振。再難複興,那麽先放一放也無所謂;然而不怕一萬。就怕萬一,他萬一要再重新振作起來,利用幽州這最後的根據地,收攬胡騎、積草屯糧,不定哪天重爲朝廷之患,可該怎麽辦?

故而是勳是主張繼續北上,犁庭掃闾,徹底平滅袁紹勢力的。但是他不肯明說,反而借詩寓意,雖然沒什麽詳細的分析,說服力更比旁人來得爲強。曹操一捋胡須,正待即下決斷,突然門外傳報:“京城荀令君有書呈上。”

荀彧的信裏說了兩件事:一是最近大司農鄭玄連日操勞,不幸病倒。使得各地秋糧的征收和運輸受到一定影響;二是因爲關動亂,西方的貢賦無法期待,而兖、豫、徐三州皆爲平年,未必足夠供應大軍用到明歲春耕。荀彧一則拍胸脯表決心,自己殚精竭慮,也一定要爲曹操解決了糧秣問題。同時也建議曹操,最好把戰事控制在年底之前終結,則不緻于涸澤而漁,對地方生産、國家财政造成太大的損害。

如此一來,曹操不禁又猶豫了。眼瞧着天色已黑,隻好散會。等大家夥兒都琢磨清楚了,明日再議——終究這消息來得太過匆促,恐怕絕大多數人都還沒有把利弊琢磨透徹。

是勳告辭出來,返回钜鹿城内暫居之處,剛抹了把臉,氣還沒喘勻呢,突然門上來報:“許攸求見。”是勳聞言一愣,随即微笑起來:“許遠亦知欲說曹公,必先說我乎?”

倘若此番奉使前來,爲袁紹請和的乃是荀谌,那麽過來找自己本在情理之——當然啦,荀谌已被曹軍拿獲,而就算沒被拿獲,肯定首先去找侄荀攸——然而來的是許攸,他跟自己又沒啥交情,幹嘛突然間找上門來?不用問啊,這肯定是希望自己在曹操面前幫忙袁家說項。是勳并不妄自菲薄,他知道如今軍,第一個能夠影響曹操決議的是荀攸,第二個是郭嘉,第三才輪到自己,但架不住自己比那二位能說會道啊,“舌辯”技能一開,即可與荀、郭拉齊,甚至略略過之。所以許攸不去找荀若,不去找郭奉孝,第一個就跑來找自己了。

終究許遠非普通袁氏使節也,他是曹操的故人,曹操還希望能夠拉攏他、說降他,所以隻是遣人監視而已,并不約束他在钜鹿城内的行動。許攸因而得以到處轉——當然啦,軍事重地是不讓進的——打聽了是勳所在,便連夜摸上門來。

是勳也挺好奇,許遠将何以說我耶?若是獻上金帛,自己可不會假清高,該收就收下,轉過臉來交給曹操便是,而以曹操的個性,估計會允許自己把錢留下——這倒是也挺不錯啊。

于是親自出迎,把許攸讓入室内。随便寒暄幾句,許攸就問了:“我主請成于曹公,還須侍向朝廷進言,寬赦我主之罪。”

他不提讓是勳勸說曹操答應求和,即刻退兵,光說等你們退兵返回許都以後,你得幫忙在皇帝面前說幾句好話啊——還特意不喚是勳之字,反以名爵相稱——仿佛和議已是闆上定釘一般。是勳不動聲色地答道:“若我主許成,勳自然爲幽州太平而上奏天,請赦袁将軍。然而我主未必許成……”你就别繞圈了,你的來意我都明白,你打算怎麽說服我,拿出點兒實際的來吧。

許攸左右瞧瞧,卻不說話。此時室内并非隻有他和是勳而已,是勳還叫了諸葛亮、郭淮二人相陪,也都跟許攸簡單介紹過了。是勳的意思,我門客也不少了,但大多派不上什麽用場,而就算能夠派上用場(比方說董蒙),亦已成型,難以再教,隻有這倆小年輕,我得好好培養培養,異日方爲不世之大才——正好讓他們過來聽聽許攸怎麽說的,增長一下見聞、經驗。

許攸光斜眼不開口,那意思,請是勳摒去旁人,便好單獨相談。是勳微微而笑:“孔明、伯濟,皆某心腹也,遠可放言無忌。”許攸搖頭:“若待攸言辭出口,宏輔再卻令客時,恐爲不美。”你怎麽知道我即将要說的話,這倆小也能聽呢?還是先把他們轟出去爲好。

是勳心疑惑,不知道許攸是假裝神秘還是真有意料之外的言辭。有啥話連心腹門客都不能聽?就算想我暗勾連袁紹,背反曹操,那也不至于轟人啊。除非……以符命谶謠,說我篡位?

心裏打了個突,但随即覺得可笑,自己未免想太多了——自己一介吏,手下将不過三,兵就幾百個,就算全國有一千個人想要篡位,論實力自己也得排到老末。這妄想太不靠譜了,可是舍此之外,還有什麽必須背着孔明、伯濟,他要單獨跟自己說呢?

他還在猶豫,諸葛亮先站起身來,朝是勳一揖:“既如此,弟暫退。”是勳心說孔明你倒是真夠敏的,你知道要是許攸接下來的話自己能聽,不必再跟屋裏呆着,我過後肯定會告訴你,若是不能聽,還是早點兒閃人爲好。郭淮的反應就比諸葛亮慢了一拍,要等諸葛亮扯扯他的衣襟,方才驟然醒覺,于是二人一起退下。

室内就光就剩下是勳、許攸二人了。是勳上下打量這位智計無雙的許遠,就見他年近五旬,瘦面長須,身上沒有幾兩肉,一雙手跟鳥爪似的。單獨相處,你就算想劫持我以要挾曹操,除非暗練過什麽内功,否則一瞧樣就肯定打不過我啊——你究竟在想些啥呢?想跟我說些啥呢?

他挺好奇,許攸卻不着急,先端起杯來抿了口熱水,放下杯以後,還用袖略略拭了拭胡須。是勳心說你要跟我玩兒心理戰嗎?那我也必須得沉得住氣才行——也不開口詢問,就這麽淡淡地望着許攸。

室内沉默了好一會兒,許攸才終于長長歎了口氣:“宏輔,卿禍近矣,而不自覺,惜哉。”是勳覺得好笑,不禁一挑眉毛:“吾安得有禍?”你這種遊說的套話就不用拿出來顯擺了吧。

許攸把身體略略前傾,盯着是勳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道:“卿心所欲,他人不曉,而吾獨知之。欲行此道,險阻萬端,若有袁氏于外州爲應,則或可保無虞,否則,荀氏異日必谮卿也。”

是勳心說我有何欲?我不過就想保着曹操,早日統一天下,好避免“五胡亂華”的潑天大禍而已。你别告訴我說你也預見到了那一天,除非你也是穿越來的……他也不答話,隻是靜聽下。

許攸看是勳沒啥反應,不禁有些沉不住氣了,幹脆把話再挑明一些:“宏輔前在兖州,助曹公芟夷大戶;赴任河東,使匈奴蹂躏顯姓;複爲印刷之術,開郡校而親往授之。則卿之所欲,乃可知也——漢室之衰,在世家跋扈,圈占田土,上則勾黨以制朝廷,下則築塢而奴百姓,則世家興而朝廷必弱,朝廷欲強則世家必除……”

是勳聽了這話,臉上肌肉忍不住就是一抽。

許攸終于見到了自己希望見到的反應,暗松了一口氣,臉上重新又浮現出了笑意,壓低聲音,繼續說道:“此非吾之所見也,乃曩者孟德與攸言之。是故孟德在兖州,屠戮邊讓等顯姓,乃緻張邈、陳宮叛,無奈之下,略所收斂。故知急道不可行也,宏輔乃爲之緩道,興教育、印書籍,使寒門得仕,以分世家之勢。然今孟德幕,有颍川荀氏、陳氏,及弘農楊氏等,即曹與夏侯,亦皆世宦也,今乃見不及此,故容宏輔,翌日圖窮匕見,安得相容?宏輔不預爲之備,誠恐滅門之禍,将不旋踵矣!”

是勳本來覺得自己這些年已經練出相當的城府來了,雖說到不了劉備那般“喜怒不形于色”,也不是詐詐唬唬,把心思全都擺在表情上的小年輕。可是聽了許攸這番話,他還是忍不住心髒一抽,眉頭一皺——難道昔在河東,荀若請曹操剝奪自己的兵權,緣故就在于此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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