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協準奏,于是是勳就排開衆人,邁步上了台階,撩起裙裾就待下拜。劉協說:“免。是卿可爲朕作軍中之歌。”是勳膝蓋才剛一彎,聽了這話就又重新直了起來,這才探着腦袋朝東方望望,果然那些參加檢閱的士兵還排列得整整齊齊,跟台下等着呢。
他自從詩名遠揚以後,自重身份,輕易也不再吟詠……抄襲,平日的酬唱之作,能躲就躲。一方面這年月理論上還并沒有專業脫産的詩人,包括孔融、王粲之流,作品數量并不太多——其實第一位脫産詩人大概要算曹植,當他被圈禁在自己的封地上以後,閑來無事也就隻能靠作詩來抒發情感、排遣憂愁了;另方面,是勳深知好貨不須多,多了必掉價的道理,象後來清高宗乾隆皇帝一輩子做了好幾萬的詩,那有個屁用啊?除了專業研究者誰會自虐得去讀他的詩?
但是他兜裏随時都準備好了幾篇,以備不時之需,真要是躲不過去的情勢下,一時拼不出佳作來。難免“詩人”的真面目要被拆穿。或者被人嘲笑“是郎才盡”。尤其他前日跟曹操提起過軍歌的事兒。那當然預先就有了準備啦,要不然曹操開口:“此計甚好,卿可當場作來。”那該怎麽辦?
所以雖然沒料到曹操今天會把自己叫上台來作詩,但他本身的準備已經相當充分了,當下裝模作樣地撚須沉吟了少頃,然後朝劉協作揖道:“臣略有所得,芹獻于至尊之前。”随即吟道:
“男兒生世間,及壯當封侯。戰伐有功業。焉能守舊陬。闾裏送我行,親戚擁道周。斑白居上列,酒酣進庶羞。千金買馬鞭,百金裝刀頭。誓以一腔血,赢得萬古讴!
“朝進東門營,暮上河陽橋。落日照大旗,馬鳴風飄搖。平沙列萬幕,部伍如豹彪。中天懸明月,令嚴夜寂寥。悲茄數聲動,壯士慘不驕。問我大将誰?必是霍嫖姚!
“守邊複開疆。由冬乃至春。今得英雄主,出師亘長雲。**當一家。四夷必孤軍。我有貔虎士,奮身勇所聞。拔劍擊大荒,日牧胡馬群。誓爲中國戰,豪氣竟長存!”
三段吟罷,曹操不禁撫掌道:“壯哉茲詩也!”當即轉向劉協:“臣請即以此三篇配樂作歌,以教軍士。”
是勳這回抄襲的藍本,乃是“詩史”杜甫的《後出塞》。杜甫曾作《前出塞》九首、《後出塞》五首,是勳截選其三,但在具體文辭和韻腳上,按這時代的習慣做了一定修改。尤其杜甫整組詩的原意是譴責唐玄宗的窮兵黩武,同情從役士卒之辛勞、哀傷,這方面内容當然不适合作爲軍歌,所以才選了其中相對靠譜的三首。
第一篇裏删掉了“召募赴薊門,軍動不可留”兩句,因爲遠征北部邊境、讨伐胡虜的含義太過明顯,缺乏普适性——曹操目前還打着内戰呢——然後把“少年别有贈,含笑看吳鈎”的結句給改成了“誓以一腔血,赢得萬古讴”,爲戰争譜寫頌歌。第二篇裏“朝進東門營,暮上河陽橋”雖然也含有地域名稱,但比較空泛,可以不改;隻可惜著名的“落日照大旗,馬鳴風蕭蕭”因爲漢、唐語音的不同,被迫要改成“風飄搖”了,感覺上差了一點兒。第三篇提到“英雄主”,表面上是說天子,其實是在捧曹操,相信老曹能夠聽得出來;結句本爲“誓開玄冥北,持以奉吾君”,既有開疆拓土之意,又頌揚皇帝,是勳給改成了“誓爲中國戰,豪氣竟長存”,虛化了戰争的目的,并且把士兵們所要效忠的對象,從“君”變成了“國”。
這年月當然還不可能産生國防軍的概念,但不管怎麽說,過于頌揚天子,他本人不樂意,曹操也未必高興,換成國的概念,那就你好我好大家好,誰都說不出啥話來啦。
于是是勳的“作品”就此得以一緻通過,杜蘷随即給譜上了樂曲。十日之後,曹家大軍就高唱着“男兒生世間,及壯當封侯”,雄糾糾、氣昂昂地踏上了北伐的征程。
其實這個時候雖然已經過了立秋,但田間的稻、麥還沒有割盡,賦稅也剛收上來兩成,理論上并不能支撐起數萬大軍一次中長期規模的作戰。但一方面曹家這幾年農業搞得比較好,庫裏還有點兒餘糧,另方面有荀彧、鍾繇等人坐鎮後方,将會把才收上來的糧食源源不斷地往前線運。尤其是荀文若,他的調度、運補能力,在這年月是絕對的超一流,無人可望其項背,是勳相信就袁家在河北那些謀士,全都籠一塊兒搞後勤,即便不互相拖後腿,也未必就能達到荀彧的高水平。
這也是曹操急于北伐的原因之一——我後勤搞得好,糧秣無虞,你們那邊兒可未必能在我渡過黃河之前就整補完全啊,以有準備打無準備,勝算更要大幅度地提升。
曹家還是三路出兵。曹操親率七萬大軍,首先進抵白馬,等了不到兩天,鍾繇就從黃河上遊放過來早就預備好的數百艘渡船,曹軍幾乎毫無阻礙地就渡過河去,占領了袁紹上次南侵的橋頭堡——黎陽。曹操暫且坐鎮黎陽,使降将張郃率軍北上,攻打内黃,一旦取下了内黃。保障了側翼。大軍即可洶湧而向邺城。
東線仍然由臧霸統領。并東中郎将程昱所部,從東、南兩個方向殺向濟南國。此時袁譚的主力已經全都龜縮到了濟水以北,濟水南面隻有王修還固守着濟南國都東平陵——曹操曾經數次遣使去招降王修,都遭拒絕。臧霸、程昱的主要戰略目标是牽制袁譚,使其不能全力回援邺城——要麽你就幹脆把整個青州全都放棄。
李典在林慮、蔡陽在蕩陰,配合曹操,謹慎地向北方挺進,目标還是滏口陉。但他們并沒有打算直接封堵滏口陉。不僅如此,就連入據上黨的曹仁、樂進所部,也根本就沒有堵住滏口陉西端的意思。
曹操這時候又在太原、河東、西河設置了一個新的戰區,調原本守備兖州南部的夏侯惇爲都督——因爲這時候他徹底占據了攻勢,兖州之地,已經不怕遭受到袁家侵擾了——以王柔爲太原郡守、鄭渾爲西河郡守、司馬懿爲河東郡守并參夏侯惇軍事。夏侯惇已經基本上占據了太原全郡,但袁将祝奧尚未授首,還盤踞在郡西,隔斷了公孫瓒、張燕的西退之路。西河郡僅得其半,北方爲南匈奴王庭所在。原本高幹統治的時候就是半獨立的。
夏侯惇新的目标有二,一是擊敗祝奧。徹底平定太原,争取經井陉突入常山國,與公孫瓒、張燕會師,二是使郭缊北上收取雁門。南面隻要防堵高幹、郭援即罷,并沒打算跟泫氏的曹仁南北夾擊。
曹操是希望袁紹把高幹、郭援經滏口陉調回河北。他不怕袁軍越聚越多,因爲兵一多,後勤的壓力也會增大,再說了,袁譚的青州兵丢了青州,高幹的并州兵丢了并州,都成爲無根之草,那還能剩下多少戰鬥力?一軍之内良莠不齊,結果必然是士氣低的拖了士氣高的後腿,而不可能反過來——水桶的貯水量,永遠由最短的一根桶材來決定,跟最長的那根桶材一點兒關系也沒有。
是勳作爲參謀祭酒,自然也跟随從征,他帶着四百部曲和千餘步卒,押運相關的武器、物資,幾乎是最後一批渡過黃河的,随即便進入黎陽城,與曹操會合。荀攸、郭嘉、劉晔、董昭等謀士會聚在一起商議,并且此次曹操還特意稍帶上了賈诩,陳群亦解決了青州之事——李條已入濟南投奔王修,王營降而複叛,旋爲尹禮所殺——趕來複命。
衆人見是勳進來,盡皆起身行禮——就朝廷名爵而論,是勳僅次于賈诩,而在餘人之上——是勳開門見山地問道:“諸君以爲袁紹可肯出城應戰否?”
邺城南面是大片平原,袁軍士氣未複、糧秣不足,以是勳的估計,他大概是不敢出來的。然而賈诩卻說:“袁本初若枯守邺城,乃自置于死地也,何異昔日公孫伯珪在易京?吾等料彼必以名将守之,以牽制我師,而自将大軍出城以爲犄角之勢。”手指在地圖上一劃,指向了邺城的西面。
邺城背倚漳水而建,在其西面四十裏外,有漳水的支流污水,污水與漳水包夾之處,有一小城,名爲污城。根據荀、郭等人的判斷,袁紹很可能将主力屯駐在污城,利用污水和漳水修建防禦工事,力争與曹操長期抗争。
是勳撓撓下巴,暗自贊同他們的見解。他不禁想到,污城附近的地形易守難攻,袁紹尚有數萬雄兵,若據之而守,高幹、郭援再從并州來援,士氣低了不怕,本身防禦工事就能起到一定的安心作用啊,那曹軍想要在短期内将之擊潰,就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啦。隻有想辦法盡快攻克邺城,則袁紹失其根本,軍心必亂,乃可趁機攻之。
隻是,袁紹會留下誰守邺城呢?是審配,還是沮授?此二将皆善守者也,而且據自己前日赴邺時候的觀察,邺城高峻雄闊,即便擁有十倍的兵力,也不是那麽容易拿下來的……别說自己這回帶的新式投石機數量并不多,準頭更不保險,就算換成等量的火炮,那也很難轟塌城牆啊?若曹軍長久頓兵于堅城之下,戰事恐怕又有反複,那可如何是好?(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