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是勳一聽說周瑜的船隊來了,心裏多少有點兒慌亂,心說我這才離開荊州多遠啊,你怎麽就能探查到我的動向,竟然從柴桑調船過來呢?你打算幹嘛,要擒我,要殺我?趕緊下令加快登陸北岸的速度,而且部曲一上了岸,立刻要列陣待敵——雖然不知道周瑜帶來多少兵,但好歹這兒是廬江地界,我隻要預先做好了防備,打不過總跑得過。
而且是勳帶着甘氏先上岸了,至于那些門客,暫時管不了你們。等到腳踏了實地,他心裏才略微甯定一些,轉過頭去再望江上。就見那些大船逐漸駛近,随即放下一葉小舟來,逆水奮槳,倏忽來至岸邊。小舟上有人以手籠在嘴邊,高聲喚道:“是侍中可在舟内?我主乃讨逆将軍麾下護軍,求見侍中。”
孫策如今的名号是讨逆将軍,襲父爵爲烏程縣侯。周瑜被他任命爲“中護軍”。然而“中”這個字眼兒不是可以随便用的。乃指朝廷中樞也。所以對外宣稱,隻能把這個字給咽了,獨稱“護軍”。
是勳叫一個大嗓門的部曲高呼答複:“侍中已登岸矣,請即至岸相見。”
小舟劃回去了,時候不大,又再返回,徐徐近岸。這會兒功夫,是家門客、部曲也都已經上了岸啦。郭淮約束部衆,左右排開,列圓陣相迎。是勳背着雙手,在部曲的拱衛下翩然而立,遠望過去,就見小舟靠岸,下來三個人——後兩個都是八尺大漢,應爲護衛,前一個卻輕裘緩帶,是士人裝扮……
啊呀。這便是周公瑾了麽?
是勳注目打量周瑜,隻見他跟自己年齡相仿。都是二十出頭。窄面瘦颔,膚色如同冠玉;挑眉細眼,目光仿若朗星;唇吻略薄,顯其心之多詐;鼻梁甚直,見其志之宏遠;髭細而翹,傲氣淩人;須垂而齊,誠以報主。是勳這幾年也自信心逐漸提升,就覺得以自己的年紀、功績,以及在士林中的名望,形之于外,風度絕對爲一時之翹楚啊,可是見了周瑜,就未免有點兒自慚形穢。
周瑜的相貌遠勝是勳,那不必說了,光說他的風儀,竟然不輸荀彧、遠過楊修,況且還比荀、楊更多一分英武之氣,不是整天枯坐書齋的主兒。是勳覺得自己仿佛是鄒忌,終于得見城北徐公——“熟視之,自以爲不如;窺鏡而自視,又弗如遠甚”。
正在比較着呢,就見對方腳步沉穩地已經來至面前,躬身施禮:“餘在江上,不及更衣,乃常服以見,侍中寬宥。末将乃讨逆将軍麾下,廬江周瑜也。”
周瑜穿得很随便,素衣小冠,外面還套了一件毛裘,當風而立,似乎不勝其寒。是勳甯定心神,淺淺還禮道:“久聞公瑾之名,今日得見,何幸如之——勳亦常服也,不必拘禮。”他當然不可能坐在船上還整天穿着公服,如今也不過常服而已,質地、色澤都比周瑜要強,然而……就是出不來周瑜那股子潇灑勁兒。
周瑜微微而笑:“侍中爲朝廷重臣、經學宗師,天下仰望,不意識得賤名……”是勳指一指自己的鼻子:“吾,子敬友也。”
魯肅和周瑜已經碰過面了,當年他安居東城,周瑜經過求糧,他就按照原本曆史的腳本送了一囷,二人就此結交,不想随即是勳央告陳登橫插一杠,徹底改變了魯子敬的人生。周瑜自從孫策,在江東站穩腳跟以後,也打算遣人去征召魯肅的,可惜到了東城一打聽,才知道魯肅已經上京去了。魯肅這時候在朝中做到六百石的治書侍禦史,周瑜這護軍是虛的,并非正式朝官序列,真要論起來,他腦袋上還頂着個丹揚郡春谷縣長的銜兒,四百石,比魯肅還差一級。況且立朝的禦史,跟外縣的縣長,那又不可相提并論,魯肅目前的身份,給個縣令都是不換的(除非是畿縣之令)。
所以周瑜一方面爲魯肅高興——“子敬大才,得遇而識之,可喜可賀。”一方面也激起了他的好勝之心——“待吾主兼并江東,總牧一州,即求相授郡守,乃不下于子敬也。”他倒不清楚,魯肅其實就是被眼前這位是侍中給拐走的。
當下聽是勳說自己是魯子敬的朋友,周瑜大喜,急忙探問魯肅的近況。是勳添油加醋描述了一番,完了說:“子敬高才,六百石亦頗屈矣,假以時日,外可牧州郡,内可掌蘭台(禦史台)也。”說着話,突然一轉折:“公瑾何不見賢思齊,随勳進京,薦以高位?強似于邊郡爲人護軍。”
周瑜捋須而笑:“侍中高義,瑜銘感五内。然丈夫處世,遇知己之主,外托君臣之義,内結骨肉之恩,言行計從,禍福共之,實慰平生,即高官顯爵,無可易也。”是勳心說啥,你跟孫策這就“内結骨肉之恩”了?難道橋公二女,已盡入汝二人之彀中矣?
大小橋啥時候跟的孫策、周瑜,是勳記不清了,也就随便這麽一走神兒,随即就幹脆明白地勸說周瑜:“天下之道,分久必合,混一之勢不可逆也。以北向南,無有不克,欲以舟楫與騎馬抗衡,不亦難乎?卿既愛孫将軍,何不勸其奉獻江東,入朝歸化,則其勳、位不在窦安豐(窦融)之下也,卿亦得赴許都與故人相見,不亦樂乎?”
周瑜輕輕搖頭:“天下事,正未可知,舟楫北上,固無以與騎馬争勝,然長江之上,亦足縱橫。吾主青春,無因循苟且之心,但知奮發自強,即瑜亦不能勸,且不欲勸也。今日得見侍中,甚感光彩,異日相見或爲敵國,侍中其慎。瑜告退。”
周瑜這回過來,還真是聽到消息,打算來捉拿是勳的,否則目前孫策還在平定江東的過程當中,暫不願與荊州交戰,他駐軍柴桑,輕易也不肯靠近兩州的邊境,以免鬧出誤會來。可是這年月通訊水平很差,他緊趕慢趕,還是晚了一步,沒在江上截住是勳,上岸陸戰,難保勝算,所以幹脆孤身前來,跟是勳見上一面而已。這一見面,就覺得人言不虛,是侍中果能言者也,我見也見過了,再聽他噴唾沫星子也毫無意義,不如這就閃人了。
是勳當然也沒想着三言兩語就能說服周瑜,讓周瑜再去說服孫策歸降,或者直接把周瑜給擄了去,既然周瑜要閃,自然拱手放行。可是周瑜退出去三步,突然又停住了,作揖道:“久聞侍中善詩能文,瑜今得以拜見,豈可空手而歸?請賜一篇,以解渴懷。”
呦,周公瑾竟然跑我這兒求詩來了,這倒新鮮啊。是勳微微而笑,背起雙手,左右踏了幾步:“吾前日南下,見洞庭湖色絕美,因得一詩,這便抄于公瑾,以爲相贈。”
于是命從人取紙筆來,即倚馬一揮而就,遞給周瑜。周瑜雙手接過,高聲誦讀道:
“洞庭曾爲野,陸沉見漭沆。瓊田三萬頃,玉界十億丈。素月分其輝,明河共其影。表裏俱澄澈,怡然與之並。盡挹西江水,即以北鬥度。沉醉極昏曉,萬象爲賓客。肝膽實冰雪,穩泛滄溟闊。扣舷而獨嘯,今夕竟何夕?”
他這正是篡改了張孝祥的《念奴嬌?洞庭青草》,把詞給改成五言詩。當日泛舟洞庭湖上,憑舷而吟,先被孫資求詩,就琢磨着,我既能篡改東坡詞,難道就不能篡改于湖詞(張孝祥号于湖居士,有《于湖居士文集》四十卷、《于湖詞》一卷傳世)嗎?暗中早就打開了草稿。這回既然周瑜有所請,乃最終定稿,抄寫下來,送給周瑜。
周瑜誦畢,旁邊孫資、董蒙等無不喝彩。周瑜也挺激賞,再揖謝過,并且一指自己的胸口:“餘肝膽之中,亦實以冰雪,乃與侍**勉之。”揣好詩稿,揚長而去。
是勳遠遠地目送周瑜離開,直到江東的大船隐沒在水天之間,這才不禁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就聽孫資在旁邊說:“不想南人之中,尚有如此俊才,惜乎爲朝廷之患也。”
是勳輕輕搖頭:“朝廷之患,非止周公瑾也,實亦孫伯符爾,況且……”擡手一指:“卿等見其舟楫,即逆水而來,亦迅捷如同奔馬,吾若尚在江上,必爲所擒——朝廷若不能破其舟師,以逾大江,終難底定江左,不可不慮也!”
轉身上馬:“待吾返都,必再谏曹公。”
(萬象爲賓客之卷十終)(未完待續。。)
ps: 别的不說啥了,月底了,求票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