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羨想要占據孱陵,以威脅南郡,怕的是劉睿羞惱,召聚蠻兵抄自己的後路,所以才請是勳先赴臨沅交涉。倘若僅僅以奪取孱陵爲目的,根本就不必要那麽麻煩啊。
且說黃忠所部進城以後,便立刻控制縣署和城内通衢,以及四方城門,做防禦戰的準備。但他并沒有特意打出自己的旗号來,而且江陵兵和孱陵兵的身形、體貌、服裝也都差不多,頂多也就裝備略好一些罷了,故而是勳進城之際,竟然并未察覺。
黃忠沒有料到是勳竟然帶了數百部曲過來,若是早有預見,肯定不會放他們進城。可是既然已經把這幾百人放進來了,而自己又沒有做好包圍、伏擊的準備,那便隻有請潘濬把是勳單獨誘進縣署大堂,以便擒賊擒王。他的本意,是想威吓是勳,一般文官見勢不妙,第一反應肯定是逃至堂外,去跟自己的部曲會合。會合之後,就此逃蹿最好,若敢返身來戰,乃以爲黃漢升腰下之刀不利乎?
他可沒想到,是勳不但不跑,還擺出侍中的官威來,說要檢閱他的軍隊。若說作戰,黃忠誰都不憷,論起法度,他便欠缺經驗了,惶惑之間,别無他計。隻好勉強答應。
因爲劉表在荊州。雖然專權跋扈。還僭越天子儀仗,卻并沒有弱化傳統的權威,雖然不大瞧得起獻帝劉協,也盡量不廢職貢。劉表那意思,天下若無變,我即以州牧的身份長鎮荊襄,若生大變,即可以宗室的身份延續漢統。他确實是有篡位的野心。但這野心是建立在漢室延承的基礎上的,他才不肯單豎反旗,直接稱王稱帝呢。所以他這種心态也直接地影響了屬下将吏——原本曆史上曹操下荊州,州内絕大多數将吏都主張投降,即爲明證,此非降曹也,乃歸漢也——倘若黃忠是什麽李傕、郭汜的手下,哪怕是袁紹兄弟的手下,都未必肯俯首聽從是勳的指令。
——朝廷本就是個空架子,朝官又算個鳥了?老子想逮就逮。想殺就殺!
然而黃漢升不敢,他雖說出身不高。也是安陸黃氏支族的子弟,生于士人家庭,對于傳統秩序、朝廷權威,那還是仰之彌高的。故而沒有辦法,隻好下令把軍隊都集中起來,拉到校場上,請是勳檢閱。
是勳這會兒就已經跟自家的部曲會合上啦,郭淮勸他穿上甲胄,以免跟江陵軍起了沖突,卻被他擺擺手拒絕了。是勳心說對方有一千多人,真要打起來,我穿上铠甲就能保證毫發無傷嗎?對面可是黃漢升啊!這幾年此君還聲名不顯,但我可是了解的,正史裏說他“常先登陷陣,勇毅冠三軍”,陶弘景《古今刀劍錄》裏還說他“于漢中擊夏侯軍,一日之中,手刃百數”。怕起沖突?真要起了沖突,我穿不穿甲有區别嗎?就算你郭伯濟也未必就能保得住我呀!
所以他就高冠博帶,一身公服,跨馬來至江陵軍陣前。打眼一瞧,這千多人盔明甲亮,刀矛并舉,排列得整整齊齊——嗯,黃漢升确實訓練得不錯,就跟我的部曲有得一拚。
其實黃忠對自己的部隊很有自信,他騎馬跟在是勳旁邊兒,斜着眼關注對方的表情,心說如今可知我荊州步卒亦不可輕侮了?他期待看到震驚的表情,然而是勳面沉似水,毫不動容——對于見過兩千年後國家正規軍,尤其是儀仗兵的是勳來說,就這算個屁啊,“整齊”這詞兒,不同曆史背景下要求是絕然不同的,一在天壤,一在泥塗。黃忠多少有點兒失望。
是勳緩緩帶馬,自一側行至隊伍中央,清了清嗓子,便高聲言道:“吾乃朝廷侍中也……”
黃忠失望,他同樣失望,就見那些江陵兵臉上露出的都是疑惑之色,而毫無尊敬之意。想想也是,這些鄉下小子,你跟他說縣令、縣長、太守,或許還能明白,卻哪裏知道侍中是啥玩意兒了?于是長吸一口氣,把聲音又盡力提高了八度:
“偌大的荊州,若論官職,除劉牧外,唯我最高!”
“刷”,江陵兵全體動容——在他們看起來,皇帝不用說是最大的,皇帝下面那就是劉州牧呀,排第三是俺們劉将軍(劉磐),這會兒突然跳出來個小白臉兒,說他隻比劉州牧低?娘耶,這是真的嗎?全都轉頭去望黃忠。是勳趁機就揮起鞭子來,一指黃忠:“且叫汝等中郎将證之,劉磐将軍位高,還是我位高?”
黃忠是老實人,沒有辦法,隻好回答:“侍中比劉将軍爲高……”理論上劉磐并無正經官職,“将軍”二字也隻是荊州軍中俗稱,其實連雜号都沒有一個。劉磐、黃忠,都是獨立于朝廷體系外的劉表的私人部屬,真要論起官職,他們甚至還比不上潘濬……
是勳微微而笑,然後繼續往下說:“汝等當知天子,世間至尊至高唯有天子……昔高祖斬白蛇而滅暴秦,世祖……光武皇帝起自南陽,滅王莽而複興炎漢,傳承至今。吾等皆是漢人,即必遵從漢室天子。萬物非主,唯有天子,而我是他的使者!”嗯,這句話篡改以後仍然是那麽給力呀。
江陵兵的眼神瞬間三變,從疑惑到尊敬又到惶恐。是勳這嘴皮子一活動開了,那就再刹不住車啦,繼續說道:“汝等中郎将雖尊,不敢冒犯劉将軍;劉将軍雖尊,不敢冒犯劉州牧;劉州牧雖尊,不敢冒犯天子。劉州牧不聽天子,天子可斬其首;劉将軍不聽劉州牧,劉州牧可斬其首;黃中郎将不聽劉将軍,劉将軍可斬其首;汝等不聽黃中郎将,黃中郎将可斬汝等之首……”
估計有一半兒的兵都讓他這幾句話給繞暈了,是勳幹脆說得更白一點兒:“汝等若敢不聽命于天子,不但必然被斬,而且罪及……要連累妻兒,連累親眷,所謂三族并誅!我爲天子使者,汝等若不欲三族誅滅,則必聽我!”
江陵兵的隊列有點兒亂啦,不少人開始交頭接耳,議論紛紛。黃忠也覺出不對來了,趕緊催馬上前,一攬是勳的缰繩,高聲道:“都向侍中行禮,然後退下……”話音未落,卻見是勳猛然間雙眉倒豎,細眼暴睜,朝着黃忠大喝一聲:“咄!我爲天子使,汝何物也,焉敢阻吾?!”轉過身去又呵斥那些江陵兵:“有敢退下者,必誅三族!”
這些小兵懂得啥?他們自打從軍以來,就被教導要聽從長官的号令,所以黃忠發話,原本不敢不從,然而眼前這位什麽侍中,官位比黃忠甚至比劉磐都高,還說不聽他的要誅滅三族。小兵們當下無從适從啊,瞧瞧黃忠,又瞧瞧是勳,有幾個挪了挪腳步,想要閃人,可是看左右同伴都不敢動,隻好又低着頭蹩回來了……
黃忠懂的自然比這些小兵爲多,然而也不敢跟是勳硬扛。原本他以爲不過朝廷派來個文官,我詐唬兩聲他就跑了,所以才敢頂盔貫甲,端立在縣署中等是勳,可是随即就被是勳幾聲斥喝,把氣焰給打掉了,被迫跪倒聽命。身在體系中的人,最講究秩序,是勳以官位相壓,他肩膀再寬也扛不住,氣焰一被打掉,心态自然而然地放低,再想挺起來就不容易啦。
此際他又遭是勳一喝,不自禁地就朝後一縮,但手仍然揪着是勳的缰繩,不肯松開。是勳瞪着眼睛,壓低聲音,急速地對他說道:“汝今犯我,朝廷降罪,即劉景升亦不可保。非止汝也,劉磐禦下不嚴,豈無罪乎?”
黃忠愕然,手終于松了。
他是松了缰繩,是勳卻突然轉過頭去,再又呵斥一句士兵們:“都站直了,既然從軍,便要有兵士模樣,安敢交頭接耳?!”全場被他這一喝,瞬間便鴉雀無聲。是勳一伸手,反倒撈住了黃忠的缰繩,一邊繼續催馬向前,一邊繼續低聲糊弄黃忠——
“吾奉天子命往赴長沙,使張羨北上,以奪孱陵,汝以爲何故也?爲使劉景升懸崖勒馬,勿與袁紹勾結,勿犯朝廷之威。以張羨之力,能奈劉景升何?不過牽絆之也。汝今占據孱陵,使張羨不得北上,則劉景升必以爲得計,将犯朝廷之威。斯時篡逆之形彰于天下,四方唾罵,乃喪晚節,汝爲從惡,三族必誅。汝欲立功耶?汝實尋死也。汝忠于劉景升耶?汝實陷主于不義也。”
他也不跟黃忠玩什麽虛的,張嘴閉嘴還是那一套,我這不是爲了害劉表,我這是要挽救劉表。天下事,正說反說全都有理,但若想最有理,就必須先站穩了腳跟——我爲天子使,我就是要爲朝廷謀利益,隻要劉表不明着反朝廷,你就不能說我錯了。
黃忠聽得是一愣一愣的,不由自主地就跟着是勳, 并馬前行。是勳又跟他說:“汝爲戰将,非可威壓朝官者也,何不退至油水北岸,以阻張羨涉渡,則南郡自然無憂。若仍留此,可斬我頭以獻劉磐!恐吾今日死,則明日劉磐死,後日劉表亦亡,且三族誅滅,遺臭萬年!”
說着話,兩人就已經來到了隊列的另一側啦,是勳突然轉身,馬鞭一指:“我奉天子命诏汝等,即随我出城屯紮,不得再留于城内!”随即馬鞭兜轉,朝着黃忠馬屁股上就是狠狠一記,兩馬相并,一起朝前奔出……(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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