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天降單于

是勳受命鎮守河東,肯定要跟南匈奴打交道。.雖說他此前靠着一點兒對匈奴曆史的淺薄認識(當然啦,在此世的官僚當中,其實已經不算淺薄了),守偃師退過於扶羅,而且根據郭嘉所給的情報,貌似新單于呼廚泉是鴿派,比老鷹派於扶羅要容易溝通得多,但思來想去,仍然抓不住要點。

沒有辦法,隻得去求問魯肅。可惜魯子敬久居淮北,對胡人缺乏基本的認識,在這個問題上,就完全提不出啥有用的建議來。是勳從魯府空手而歸,悻悻然返家途中,突然腦海中靈光一閃,命馭者掉轉車頭:“往執金吾賈公府上去!”

賈诩是涼州人,涼州羌、漢雜居,而且還有永元年間叛反單于、出塞欲遁,結果被漢兵追回的匈奴右溫禺犢王部二萬餘人,寄居北地郡,所以在是勳想來,賈文和肯定明白該怎麽對付遊牧民族啊。

賈诩給是勳出的主意其實也挺虛的:“胡人崇力而無義,畏強而淩弱……”是勳心裏話,你在說匈奴還是在說你自己?——“……乃當盛之以威,誘之以利,剖之以勢,悅之以貨。卿其思之,呼廚泉最欲得者,何也?”是勳心說你是在引導我思考呢,還是光在說些大而無當、實而無用的屁話呢?老兄你一臉的忠貞誠懇,我還真是瞧不大出來啊。不過順着賈诩所言再仔細一想,終于被他揪住問題的重點了。

于是當即去跟曹艹商量,随即跟随曹艹面谒天子,就讨來了這樣寶物,賜給呼廚泉。

當下呼廚泉揭開木匣,首先見到的是金光閃閃、瑞氣千條,裏面是一隻昂首挺胸的金鑄囊駝。這模樣呼廚泉少年時代也不知道見過多少回啦,雙目中當即是精光大盛啊。隻聽“啪”的一聲,木匣脫手落地,但他雙手卻牢牢地抓住了那隻金駝,壓根兒也沒意識到自己仍然跪在是勳面前呢,忙不疊地就把金駝給翻轉了過來。

沒錯,是勳從朝廷求來的,并非僅僅一隻金駝而已,而是囊駝爲紐的一方金印!

呼廚泉雙手都不自禁地開始顫抖,摒住了呼吸,緩緩地倒轉過金印來,仔細去瞧上面的文字——唉,不應該是“匈奴單于玺”嗎?他的臉瞬間便又沉了下來。

呼廚泉是識不得幾個漢字的,更别說印章上的篆文了,但作爲匈奴最頂層的貴族,少年時代也多次有機會得見王庭的金印,那五個字的大緻形狀,早就深深地镂刻在了腦海當中。不對啊,貌似有點兒象,可是又有所偏差……

呼廚泉終于站起來了,雙手仍然捧着金印,卻把疑惑和不滿的目光投向是勳,心說你給我的這是什麽印章?随便刻個什麽王侯印、将軍印來糊弄我可不成,我要是的單于金印!

自前漢元帝時南匈奴呼韓邪單于降漢,漢朝賜下“匈奴單于玺”,一直保存在單于庭,就沒有更換過——不,曾經王莽想要換印來着,把“匈奴單于玺”給換成“降奴服于章”,這直接導緻了南匈奴的背叛,并且趁着新莽亂世二度膨脹,至東漢初又成爲北方強大的外患。呼廚泉心說你可别給我來這套,你信不信我一怒之下,當場就砍下你的狗頭來!

要是從前沒跟是勳打過交道,不知道這位是太守最喜歡先占穩一個“理”字再當面打臉,要不是是勳剛進來的時候先耍個花樣澆滅了呼廚泉的氣焰,單于這會兒說不定就已經拔出腰刀來了。但基于上述種種原由,呼廚泉這回卻不敢孟浪了,他得先問清楚喽——“這、這是何印?”

是勳莫測高深地微微一笑:“何不先用之,容勳爲單于指明。”

呼廚泉趕緊招呼從人,取牍版和封泥來。匈奴本無文字,但既降漢,偶爾也需要使用漢字,加蓋印玺——比方說向漢天子上書——加上此處本就是平陽縣署所在,所以這兩樣東西總是不缺的。很快,從人取來用具,呼廚泉仍然雙手捧印,先在牍版上加了封泥,然後蓋章、顯字。

這字一正過來,他終于瞧清楚了,還是五個字,後面“單于玺”三字無錯,但前兩個,肯定不是“匈奴”。

是勳緩緩地伸出左手,撩起右袖,一邊坦然說道:“自先單于南遷以來,單于庭之勢曰蹙,鮮卑、烏桓等皆無以爲制也。昔中原之地,天子治之,草原大漠,單于居之,而如今所謂‘匈奴單于’者,便隻能統馭匈奴一族而已……”

其實他這話說得不盡不實。狹義的匈奴族,不過是以栾鞮氏爲核心,蘭、須蔔等數氏爲輔翼,一個很小的部族而已,從戰國時代開始崛起于草原大漠,到冒頓、軍臣二單于時代達到鼎盛,基本上吞并或者臣服了從遼北直到蔥嶺的絕大多數遊牧民族。因而廣義的匈奴族,就包括匈奴帝國管轄下幾乎所有民族,也包括今天的鮮卑、烏桓和部分羌族。鮮卑、烏桓等族逐漸脫離匈奴統治自立,從窦憲等二度征服南匈奴以後就開始了,跟於扶羅率兵南下,以及羌渠單于的死,其實并無關聯。

也就是說,降漢的匈奴,本來就已經不是草原共主了,目前所謂廣義的匈奴,也即“便隻能統馭匈奴一族”的匈奴,不過是與烏桓、鮮卑等族并駕齊驅的一個中上等草原部族而已。

然而是勳那話呼廚泉愛聽,仿佛隻要他真的能夠正位單于,并且返回單于庭,匈奴便仍舊能夠恢複往曰的榮光,仍然可以隻挂着一個漢朝藩屬的虛名,卻實際統馭整個草原大漠一般。

隻見是勳說着話,右手食指緩緩伸出,開始逐一指點那兩個呼廚泉不認識的漢字:“此印文爲——天降,單于玺!”

呼廚泉轉頭望了一眼才剛湊過來的去卑,兩人目光中都流露出一種近乎瘋癫的狂喜。

“天降單于”,這個名字可以有兩解。第一種解釋,天是指天子,天降單于就是漢天子冊封的單于;第二種解釋,那是匈奴單于的本号。“單于”二字爲音譯,同時也是簡稱,全稱應爲“撐犁孤塗單于”,撐犁之意爲天,孤塗之意爲子,單于之意爲廣大無邊,若是意譯成漢語,就是“天子皇帝”,半音譯半意譯,也可以符合這新的印文——天降單于。

“匈奴單于玺”爲先代漢帝所封,劉協不可能原樣再鑄一方,以賜呼廚泉,想要正了呼廚泉的單于之位,那就隻能遣人到單于庭去索要先前的玺印——當然啦,單于庭的長老們肯定不會給。所以當曰是勳拉着曹艹去觐見劉協,就幹脆建議,咱們換個印文,刻塊新印吧。曹艹提出異議,說當初王莽更改單于玺的印文,惹出了多大的禍事?宏輔你要引以爲戒啊。是勳微微一笑:“王莽新印,故改其名,故降其号,又更‘玺’爲‘章’,匈奴以是不喜。若今雖更印文,卻更增其光彩,安有不喜之理?”

“天降單于”四個字,其實不是是勳的新發明,源于他前世所知,1955年在内蒙古自治區包頭市召灣漢墓出土過一塊瓦當,上面便刻有這樣四個字。當然啦,漢瓦當上的字,“降”作降服解,意思是漢朝的天兵降服了匈奴的單于。不過受此啓發,他腦筋一轉,就想到把這“降”字作下降解,給鑄造出這樣一方金印來。

——這兩個音一平聲一去聲,到中古才始分化,漢末這年月,其實還不是多音字。

拉回來說,倘若所謂“天降單于”,隻不過是“撐犁孤塗單于”的另一種譯法,呼廚泉和去卑還未必會那麽興奮。可是是勳事先已經埋下伏筆了,也用語言暗示他們了——“匈奴單于”,隻是匈奴一族的君主,可惜如今匈奴族的勢力已衰,起碼管不到烏桓、鮮卑等族;而“天降單于”不标族号,卻可以認爲是古老的匈奴帝國的君主,是草原、大漠的共主。

當然啦,漢人最喜歡玩兒文字遊戲,他們說怎麽解合适,那就怎麽解合适,這後一種認識不過是一廂情願罷了。但根據這幾曰與是勳交談中所獲得的信息,呼廚泉和去卑也不傻,瞬間就明戲了,這是一種承諾,也是一種要挾——你若助曹,将來便可成爲草原、大漠的共主,若不助曹,這一切全都免談。

而且是勳爲此意還加了雙重保險,他指給單于看,在金印的側面,還镂刻着一行小字。那是一行隸書字,去卑認得,當即誦讀出來:“建安天子賜封。”

“建安”是當今的年号,“建安天子”自然是指劉協。這意思就更明确了,倘若劉協可以一直呆在帝位上,并且順利将帝位傳承給他的子孫,那麽此印便具有官方效力。倘若劉協不居帝位,或者他的正統姓遭到抹殺——比方說袁紹另立天子,甚至自立爲帝——那麽此印便一錢不值。

呼廚泉手捧着金印,反複摩挲。是勳也不催促,就這麽抄着手,沉着冷靜地望着他,明白此刻這位新單于的内心必然翻江倒海,天人交戰,在反複權衡利弊得失哪。

呼廚泉摩挲了半天金印,終究舍不得撒手,不禁心中暗歎一聲,轉過頭去高聲吩咐道:“擺宴,款待是太守!”

是勳心說成了,下面就該正式談條件啦。(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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