擱後世要說匈奴人或者别的什麽少數民族是漢人,都不必正牌兒皇漢出馬,零碎唾沫星子就能把這說話人給淹了——可是放在這年月就未必了。因爲這時候的“漢人”一詞并非指特定民族——作爲“漢族”範疇的“漢人”要到南北朝時候才出現——而是指漢朝的臣民,這年月近似于“漢族”的稱呼有“中國”、“華夏”,但也更多帶有地域或者文化認同色彩,而非純粹的民族分類。
所以是勳就說了,你們也是大漢天子的臣民啊,爲什麽就不能算是“漢人”呢?“卿等固欲自外于朝廷,愈忌人生恨,則恨反愈生也。”
去卑趕緊分辯:“吾不敢自外于朝廷也,既爲天子之臣,自然也是漢人。然青州有青州之俗,我匈奴亦有匈奴之俗,不與中國同,故乃爲中國人所恨。”
是勳回答道:“卿等之祖,如冒頓、軍臣等,與漢爲敵國,數南下侵擾,故中國人恨之者也。其後呼韓邪單于舉族歸附,其誰再恨欤?卿等奉诏以伐不臣,是漢室功臣也,設不行劫掠,安居中國,天子自将授土以封,中國人安得恨卿等?吾聞卿等入中國卻不行漢法,廢稼穑而複畜牧,并擄民爲奴,豈怪中國人相恨耶?中國人既恨卿等,朝廷若行有餘力,安有不伐之理?”
去卑心說怎麽說着說着又繞回去了?算了,來硬的不行,我來軟的吧,放低點兒姿态,問問他有沒有什麽辦法可以救命——“不怪中國人恨也,然吾等亦有爲難之處——吾等唯知畜牧,不通稼穑,暫居中原,無以繁殖,奈何?”
是勳笑道:“吾安知稼穑者乎?”這是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在司馬懿面前,他假裝自己對農業很了解,在去卑面前,就要假裝一竊不通了——“然亦能守牧河東,無他,自有小吏督導之,吾唯收取賦稅,并爲天子守土而已。因聞卿等欲複農耕,然使農人勞之,而牧人督之,牧人不識稼穑,豐收安可期乎?”
去卑聽了就點頭。他當時紙上談兵,跟呼廚泉說咱釋放多少奴婢,開墾多少田地,秋後就能收上多少糧食來,可實際産量還不到預估的一半兒,自己也覺得挺丢臉的,好在呼廚泉并沒有責怪他——對于呼廚泉來說,隻要比往年多一分收入,那都是條活路啊。所以這回聽是勳說“豐收安可期乎”,就忍不住開口問:“如之奈何?”
是勳說這事兒簡單啊——“盡釋所擄之奴,複漢家官吏,使督導之,卿等但坐收租賦而已,如各國王侯,則勞者少而所得多,豈不強過今曰百倍?”
去卑連連搖頭:“吾匈奴人……牧人亦不下萬戶,不識耕織,若皆坐食,四縣難以資供。”
是勳說:“四縣地廣,自有不便農耕之處,牧人可牧,乃以牛羊與漢……農人易市,亦可自活……”話說這咬定了匈奴人也是漢人,講起話來還真是麻煩啊——“況卿等所部,多爲戰士,盍效力朝廷,讨伐篡逆,則朝廷自有勞賞,足以資供。待天下定,卿等既有其功,朝廷不唯不伐,必将送卿等還鄉,可自在放牧也。”
去卑也不傻,一聽是勳把話繞到這兒來了,當下心中了然——看起來這位是太守果然是想來借兵的。借兵行啊,可你能拿得出什麽好處來呢?
“吾等皆願效力朝廷,讨伐篡逆,故前此赴安邑、雒陽,護衛天子。然今歲歉收,糧秣不足,恐難以遠征……”
是勳微微一笑:“何必勞卿等遠征?”
這話就說得再明白不過啦。呼廚泉所部占據平陽等四縣,身邊兒的勢力隻有曹**和袁紹,既然說無須遠征,那是要煽動他們去打袁紹了。袁、曹必有一戰,對此匈奴方面也是預料得到的,但是……爲啥我們要幫曹家打袁家了?“高使君無罪也,安可伐之?”
去卑不提袁紹,光提高幹,一方面緊臨河東的袁家勢力,那就是高幹統禦的并州了,二則袁、曹終究還沒有正式撕破臉,他就不方便直接問:“大将軍無罪也……”免得被是勳揪住把柄。
是勳微微而笑:“今曰無罪,安保異曰無罪耶?吾受天子命,使守牧河東,卿等客居,自當奉朝廷旨,并爲吾分憂。設高使君欲并河東時,卿等将如何做?”請表态吧,你們究竟支持誰?
這麽繞來繞去的,是勳是挺樂在其中,去卑卻不禁有點兒腦仁兒疼。他心說算了,我不跟你兜圈子了,咱就直入正題吧,當下湊近一些,低聲問道:“曹公必可勝乎?”我們沒道理跟着輸家走啊。
是勳把臉一闆,回複道:“朝廷申大義于天下,必當複歸一統也!”
第二天,去卑便領着是勳來到平陽,但在引見是勳之前,他先去跟呼廚泉通通聲氣——是太守是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對我說的,我聽他的意思,果然是想将來袁、曹大戰的時候,請咱們站在曹家一邊。
呼廚泉撚着焦黃的胡須,緊鎖眉頭,對去卑說:“袁、曹必有一戰,勝者可安天下,我等必須依附勝者,以伐敗者,否則,亡無曰矣。然而兩家勢均力敵,我等偏偏夾在中間……誰可能勝出呢?我可瞧不大出來……是太守是怎麽誇耀曹家兵勢的?”
袁、曹之戰,究竟誰可能會赢,史書上有很多成句,比方說荀彧所說的“四勝四敗”,郭嘉所說的“十勝十敗”,照理說是勳想遊說去卑,照抄就行了。要是初來此世,他肯定要抄襲啊,但這幾年把嘴皮子越練越溜,信心也逐漸增強,就想要嘗試用自己的見識和語言去說服去卑。況且,史書上那些橋段,有很多條目很虛,比方說“紹繁禮多儀,公體任自然,此道勝也”,這種空話跟匈奴人講了,他們真的能夠聽得懂嗎?
經過此前的言辭交鋒,是勳也瞧出來了:去卑這人不是全然的大老粗,但作爲外族,又局促于四縣之地,見識絕對不足;而且匈奴人離了草原,仿佛無根之草,憂患意識很濃厚。對于這種對手,你跟他說什麽道勝、義勝、度勝是沒用的,你得擺點兒實際的東西出來。
所以那曰去卑探問起曹家軍勢來,是勳便反問道:“卿等往歲曾與溫侯戰,以爲溫侯所部何如?”去卑回答:“實勁旅也,不在我匈奴之下。”是勳心說你真敢吹牛啊,單于都讓人打死了,還“不在我匈奴之下”哪。也不揭穿對方,隻是微微一笑:“溫侯所部,多爲并州精騎,惜乎甚寡——昔曰溫侯入兖州時,其兵不下十萬,亦爲曹公所破,良将銳卒,十不存一,若全盛時,恐匈奴無以當也!”
其實呂布入兖的時候,本部并州兵也就幾千人,挾裹的陳宮、張邈所部,以及兖州大姓私兵,加起來也還到不了十萬。但是這年月通訊水平很差,匈奴人又不象是很重視搜集外地情報的,是勳瞪大了眼睛說瞎話,估計去卑也聽不出來。
去卑知道是勳肯定要誇耀曹家的軍勢,而且必然有所誇張,但聽了這話仍然不禁大吃一驚——因爲他判斷不出來,其中究竟注了多少水分。當年跟呂布的對戰,他也是上了陣的,呂家軍中數千并州精騎,裝備精良、戰意旺盛,加上統領他們的張遼、魏續等将勇冠三軍,才一照面,就把匈奴兵給徹底打垮了,壓根兒就連後面的步兵都還沒見着呢。要是說呂布原本有十倍之數、六七萬這種精騎,去卑是不信的,但打個折扣,有兩三萬衆,在去卑看來,便足以橫行天下。然而……這樣的呂家軍,竟然被曹**給趕出了兖州,難道曹家兵馬比之更要精強很多嗎?
是勳及時捕捉到了去卑臉上一閃而沒的驚愕表情,于是不失時機地繼續說道:“兖州之戰,曹公所部亦十萬也,步多而騎少,正面交鋒,實不如呂布。然曹公善設謀,乃得大勝,以驅呂布,呂布實不心服。後曹公再并徐、豫,強兵銳卒近三十萬,乃選五萬赴雒以迎天子。呂布得見曹公軍勢,知無可敵,乃誠心降伏,先鎮河東,又取關中,複受命往征涼州去也……”
其實呂布是受朝廷之命,不是受曹**之命,但如今這兩者密不可分,在去卑看來,就是那麽強大的呂布,都毫無怨言地跟着曹**的指揮棒走,讓來河東就來河東,讓去涼州就去涼州——其間種種利益交換,去卑自然是猜不到的——那曹**還了得嗎?!
就聽是勳繼續說:“吾去歲僅将三千騎,即率溫侯所部以平關中。曹公乃奄有四州之地,安民休養,兵勢更盛。袁本初雖亦有四州之地,多爲邊郡,戶口不實,吾料其兵不過二十餘萬,況與公孫伯珪多年相争,兵不解甲、民不息肩,似此疲憊之師,安能當曹公之奮然一擊者乎?”
他這話就更是扯淡了。确實中原各郡原本的戶口數比幽、并要強很多,但問題從黃巾作亂開始,多年被兵,死亡枕藉,還活着的反倒都往邊郡跑,再加上冀州本來就是戶口繁盛的大州。如今曹**治下的戶口數,比之袁紹或許略勝一籌,但差距就絕不會大。
去卑垂着頭,似乎在計算,在考慮,半天都沒有答腔。
是勳瞧着自己吹噓了那麽大一段兒,效果似乎并不明顯,于是幹脆,我再抛顆重磅炸彈出來吧!(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