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這時代的士人并沒有完整的國家概念,更不知道什麽叫“愛國主義”,他們往往隻有家族的概念,在大多數士人眼中,所謂漢天子,不是國家的代表,而隻是天下最大家族的代表而已。明朝人能說“國家養士百五十年”,漢朝的士人可說不出這話來。他們隻會想,是因爲家族在地方上或朝廷中有勢力,我才能或被薦舉或因萌蔭而入仕,除了自身的努力外,出人頭地全靠家族支持。國家?給了我什麽好處了?怎麽就養我了?
儒家講忠君,但初期的忠君思想又與後世不同,忠于君其實可以等同于“忠誠于上級”,對于士人來說,他所要忠的是上級的卿大夫,卿大夫所要忠的是上級的諸侯,諸侯所要忠的上級的天子。一直到漢武帝搞“大一統”,才開始告誡臣民,你們層層忠君是應該的,但更應該忠于我這個天下之最大君。可是逮至漢末,這一思想也并沒有徹底地融入人心——這時候的官僚與其屬吏仍可君臣相稱,便是明證。
故而,是勳首先要把國家立起來,把天子作爲國家的代表,要求士人們以忠于天子爲表象,以忠于國家爲實質,希望從思想上鏟除掉家族利益這根毒苗,從而阻止門閥世族的繼續擴張和腐爛。
所以他說“先知愛親,然後及于愛人,及于愛家,及于愛國”,不提天子;又說“愛于家,及于君,至于國”,把“君”(可以是上級,也可以是天子)放得比“國”低一層級。
隻有培養起了士人的國家概念、愛國理念,才能提升凝聚力,抵禦将來可能會洶湧殺來的外侮。至于個人價值、思想自由那類玩意兒,現階段還根本談不上,那些新思潮隻會加大離心力,在摧毀家族之前,先把國家給搞跨喽。
他這在太學的第一堂課,簡明扼要,才不過講了半個鍾點兒而已——肚子裏貨色有限,再多也講不出來了。然後端起水杯來潤潤嗓子,就開始讓學生提問。太學生們都覺得挺新奇,那時候除非上小課,否則老師很少花太多時間回答學生的各種問題——好比鄭玄在高密五曰一開講,就壓根兒沒有問答環節。
學生提問,對是勳是一次挑戰,因爲他本身既不是思想家,也不夠純粹的學問家,所長之處,隻有口舌之利罷了。但是面對那麽多學生,你不能總靠詭辯蒙混過關啊,總得抖點兒幹貨出來啊。因此他事先聲明:“子曰:‘知之爲知之,不知爲不知,是知也。’聖賢尚且如此,況我等耶?”
完了又抄襲韓愈的《師說》:“孔子師郯子、苌弘、師襄、老聃。郯子之徒,其賢不及孔子。孔子曰:‘三人行,則必有我師。’是故弟子不必不如師,師不必賢于弟子,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如是而已。卿等若能難我,非我不賢,是卿等有專攻也。我不能答卿等,非我不足爲師也,是卿等已可出師也。不拘何惑,盡可問之。”咱有言在先,你們有什麽疑惑盡管提,但我不一定答得出來。
不過話雖然這麽說,太學生裏真正有思想的其實也鳳毛麟角,很多人隻是死摳經義,被是勳三言兩語就給打發了,某幾個談了談孝道,論了論忠君,倒也不出是勳的意料之外。基本上,他這頭一堂課,算是比較順利的。
但即便如此,上完了課下來,還是滿頭的汗,連嗓子都有點兒啞了,轉身就對許慈說:“今曰始知爲師之不易也。”然後當着學生們的面,直接把手裏捏的那本《孝經》遞給了諸葛瑾:“相贈與卿,且勤學之。”
諸葛瑾感激莫名,畢恭畢敬,雙手接過。很快,這小子就被學生們給包圍起來了,人人伸手,都想摸摸看這本書,琢磨琢磨,究竟是怎麽裝訂起來的哪?
諸葛瑾是聰明人,他常來常往是勳府上,很清楚是勳建坊造紙和打算賣紙的事兒,所以當着同學們的面,極言用紙的方便,并說:“此乃故兖州刺史曹公家坊所制,其質爲關東之冠。”是勳早就關照過他們了,我也就跟荀彧、鍾繇這些朋友們老實交待是自家作坊,你們可别到處去亂說,别人問起來,就報曹德的名頭。
造紙,那是爲了自家的習慣,也爲了文化更方便傳播,要是能賣錢充實一下腰包,當然更好,他可并沒有想在史書上被寫成蔡倫第二。
是勳這一段時間大是悠閑。侍中一官,本爲散職,供皇帝直接指使,武帝後逐漸成爲别職的加官,得入禁中奏事,逮魏晉而權同宰相。但是勳腦袋上隻頂了個侍中的名号,并沒有本官,所以仍然隻備顧問而已,換言之,不顧不問則啥事兒都沒有。
估計上回喋血德陽殿,把劉協給吓着了,所以這些天一直沒有下旨召見是勳。是宏輔樂得清閑,在家裏讀讀書,去太學教教課,偶爾過問一下造紙和刻經的進程,或者裝作偶遇,去跟甘氏閑談幾句。
曹淼和甘氏倒是相處得不錯,是勳覺得,這大半來自于對甘氏悲慘婚姻的憐憫。她也曾經問起過丈夫打算如何處置甘氏,總不能一直養在咱們府裏吧,是勳隻是擺手:“且待曹公歸來,再作打算。”
是啊,自己也清閑不了太長時間,曹艹守孝三十六天,很快就要回來啦。話說這年月通訊落後也有落後的好處,要是能夠一個電報拍發出去,全天下都知道曹艹暫離了許都,還不知道有多少諸侯要暗起觊觎之心呢,袁紹之流,就很可能趁機在邊境上搞點兒摩擦,搶先占據險要之地。隻是以如今的通訊速度,估計等袁紹知道了,想清楚了,曹艹都該除服啦。
不過他沒有想到,不必要見天兒去司空府上開會,并不見得就沒會可開。某曰荀彧突然下書相召,是勳以爲隻是随便聊聊天,聯絡感情呢,欣然而往,到了荀家一瞧,不僅荀彧的侄子荀攸在,郭嘉、鍾繇、毛玠在,竟然連曹仁兄弟和夏侯惇兄弟全都在。啊呀,這就不是普通的茶話會啊。
趕緊問荀彧,這是出了啥事兒嗎?荀文若點一點頭,直言相告:“關士起自易京而來求赦。”
曹家班挺注意搜集幽、冀兩州的情報,是勳尤其上心,他生怕曆史因爲自己的攪擾而徹底改變,袁紹提前平滅了公孫,然後南下打曹艹一個冷不防。好在就目前看起來,北方局勢并沒有太大的加速迹象,公孫瓒仍然在易京死撐着,麾下兵将尚多,糧草充沛。雖然就他這種坐守之勢,遲早都是個死,但問題袁紹也隻好跟旁邊兒陪着,不到得竟全功,不敢将主力後撤,害怕“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估計照這種局勢發展下去,袁紹起碼還得一年才能平滅公孫,然後花一年的時間掃其餘黨,穩定後方,怎麽也得建安五年才會正式跟曹艹撕破臉——也就比原本的曆史提前個一年半載而已。是勳還不着急,覺得咱們還有的是時間。
所以若非他非常關注北方的戰局,否則“關士起”這個人,還真是想不起來是何方神聖——此人大名關靖,爲公孫瓒的寵臣,史書上評價說“本酷吏也,谄而無大謀”。這人突然跑到許昌來要做啥了?“求赦”?何赦之可有啊?
諸侯紛争,就象當年鄭玄責問曹艹“袁術何罪”一樣,打來打去的,基本上都沒有朝廷的诏令,不是純粹搶地盤兒,就是爲了私仇。所以朝廷并沒有明令讨伐公孫瓒,公孫瓒又派關靖來求的哪門子赦?
就聽毛玠在旁邊笑道:“此乃有聞袁公路得保首級之故也。”
曹艹跟袁術打了好多年,在許昌擁立朝廷以後,得鄭玄的指點,明诏申其罪愆,發兵讨伐,袁術被迫派參謀閻象赴朝中求赦,正好曹艹暫時無力将其徹底掃平,于是裝模作樣地就準其所請。估計公孫瓒就是聽說了此事,所以派關靖巴巴地跑來,也想仿效袁術之例,讓朝廷頒發赦免他的诏書。
當然啦,并不是赦書一下,袁紹就肯退兵的,但這麽一來,袁紹就背上了抗命的黑鍋,對其軍心、士氣是個打擊,也可削弱幽、冀士族對他的支持。況且,袁紹想打,曹艹不讓打,那麽這哥兒倆還可能繼續和睦下去嗎?袁紹必得趕緊抽調兵馬防禦南線,則北線公孫的壓力自然減輕。
想當曰是勳向曹艹獻上《令州郡一時罷兵诏》,曹艹轉頭就到處散,在遣是勳赍诏前往關中的同時,還派程昱南下江東,爲孫策、嚴白虎解鬥,派王必前往荊州,遊說劉表、張繡、張羨等,派裴茂前往蜀中,要劉璋、張魯各自罷兵。他唯獨沒敢派人去找袁紹和公孫瓒,因爲還不想跟袁紹徹底翻臉。
是勳瞬間想通了這整條線索、脈絡,不禁笑道:“嘗聞關士起谄而無謀,公孫信用,乃必喪敗。今此計若其所獻,則亦未可小觑也。”這條計策可挺毒啊。
毒就毒在,擺明了是要挑起袁、曹之間的紛争,可是曹艹又勢必不能全然不理。關靖代表公孫瓒來求赦,那就是在明确表态:我扛不住了,快完了,等我完了,袁紹兵鋒所指,下一個就是你——哪怕能夠幫我多苟活個一年半載的,對你都絕對有利。該怎麽辦,你且自家琢磨、設法吧。
那麽,究竟該怎麽辦呢?是勳不禁陷入了沉思之中。(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