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中,呂布于渭水、吳嶽山兩敗馬騰,馬騰遂西遁涼州,呂布亦循迹追去。到了十一月下旬,關中終于徹底平定了下來,是勳打算要凱歌還朝了。
是勳此前已經署了遊殷爲左馮翊、韋端爲京兆尹、蘇則爲右扶風,此外尋訪地方大族、儒家名士,任爲各縣令、長,此皆爲題中應有之意。他光留下了司馬懿、張既、韋誕三人在身邊,打算帶回許昌去,直接推薦給曹艹。
司馬懿還想抽身離開,返回河内,卻被是勳強自留了下來——開玩笑,已經出來了,你還想逃嗎?
就中忙裏偷閑,是勳終于有機會讓韋誕領着,去訪那會造紙的匠人。在此之前,韋誕就先獻上了兩斤好紙,是勳抽出一張來瞧瞧,不禁大喜過望。
在他原本想來,這年月的紙張質量再好,又能好到哪兒去?可是瞧手裏這張麻紙,長一尺四,寬八寸,比普通的牍版略大一圈兒,色澤微黃,隐約可見纖維縱橫,但是質地就挺柔軟、勻稱。取了韋誕進獻的自造新墨,提筆寫了幾個字,就幾乎找回了前一世少年時代用廉價生宣練書法的感覺。
想不到東漢末年的造紙術就有這麽發達……不過再想一想也挺悲哀的,就是說此後将近兩千年,其實工藝的進步都極其有限。還不如二十世紀十到二十年間的發展速度快哪。
當下就兩指拈起這張紙來。詢問韋誕:“何價也?”韋誕答道:“五十錢一斤。”是勳掐着手指頭心算一番——這種算法還是他穿到這世以後才學會的呢——哦。合着差不多一錢一張啊,這成本還得往下降才成啊。
當即要韋誕領自己前往造紙作坊去。原來那地方距離長安不遠,就在新豐以東的戲亭,百餘裏地,二人快馬加鞭,才半天就抵達了。戲亭境内有一大戶姓錢,家世不高,但三代經商。家财殷富,招募匠人,開了這麽一家不大的作坊。
韋誕是錢家作坊的老主顧,跟錢氏家主是很稔熟的,當下通報一聲,便有一個肥敦敦的家夥跑出來迎接,口稱:“小人錢铢,拜見侍中。”是勳心說又是錢又是铢(重量單位,但這年月最常見的錢即名爲五铢)的,你老爹得有多貪财才給兒子起這種名字啊!
兩人的身份高低。有如天壤之别,所以是勳也不跟錢铢客氣。馬鞭輕搖:“吾欲觀汝紙坊,可引吾去。”錢铢聞言愣了一下,滿心的納悶兒,要說這位侍中大人喜歡用紙,那好辦,自己每年進獻個七、八斤的,也還浪費得起,要是朝廷想要用紙呢,更是财源滾滾的好買賣。可是韋誕也經常來買紙,這附近愛用紙的儒士也不少,來了也就瞧貨,誰會去關心紙是怎麽造出來的啊?
于是轉過頭去望望韋誕,韋誕朝他一瞪眼,那意思:你别管上官是何用意,他若想瞧,你攔得住麽?快快前面帶路。
錢铢沒有辦法,隻好領着是勳、韋誕二人往紙坊而去。是勳知道造紙的大概流程,就是把麻或者别的什麽原料給搗碎了,漚爛了,再加石灰,也不知道怎麽一搞,就弄成了紙漿,然後用模具把紙漿給漂成紙。可是明白道理,并不見得就能實際做出來,他多年找不到造紙工匠,閑來無事的時候也在自家莊院當中撿了些舊麻布來做試驗,可是那名爲“失敗”的女人,始終就沒能懷上“成功”的孩子……
錢铢領着是勳參觀造紙作坊,一邊給簡單地介紹工藝流程,原來先要把麻繩、麻布等原料浸潤、切碎,再浸石灰水以後加以蒸煮,然後要洗滌、舂搗爲泥,加清水配成漿液,最後再用竹編的模具來抄,晾幹成型,前前後後,總共十一道工序之多。
是勳越瞧越是歡喜,瞧完了被錢铢領進正堂,奉上酒水,他就開口問啦:“汝這坊中,用多少工匠,可産紙多少?”錢铢聽了這話,心中略喜——看起來,這位侍中大人果然是奉了朝廷之命來大批量采購的——急忙答道:“小人坊中,共有工匠二十一人,月可産麻紙二百五十斤、楮紙十餘斤。”說着話,命人将幾種紙張的樣品取來,給是勳過目。
錢家的麻紙分上、中、下三等:上品售價五十錢,跟韋誕獻給是勳的正是同一種類;中品售價三十錢,柔軟度不夠,寫、用都比較費勁;下品售價十五錢,基本上隻能當劣質包裝紙來使了。此外還有楮紙,乃取楮木之皮爲原料制成,據說發明者正是那位大名鼎鼎的蔡倫,特點是顔色潔白,而不象麻紙那樣泛黃,每斤賣到百錢。
當然啦,這些都是原價,錢铢說了,一次采購百斤以上的,可以優惠。
是勳心說這産量還真是低啊,順口就問:“關中用紙者多否?汝何不再召人手,增加産量?”錢铢鞠躬如也:“小人目下所産,足夠供應關中士人、庶民所用,倘若朝廷欲購者,須得先錢後貨,小人本錢低微,若無進項,無法加人增産。”
是勳心說先錢後貨,你想得倒美!喝了一口發酸的村醪,表情和藹地對錢铢說:“朝廷自會大量購取,汝發财的機會來了!雖然,此處距離許都,路途遙遠,若再加上運費,恐一斤二百錢不止,太過昂貴了。不如将作坊搬去許都附近,汝意下如何?”
錢铢聞言大驚,跪下來就磕頭:“小人故土難離,實不願遠徙他鄉。況如今侍中掃滅殲邪,底定關中,小人正感侍中的恩德,想過上幾個好曰子,如何倒要搬遷?請侍中寬恕。”
是勳本打算再費費口舌,好好勸勸他,轉念一想,我乃堂堂二千石,手中又有兵馬,面對的不過一個鄉下土财主而已,又何必對他太過客氣?當下冷笑道:“汝有兩條路可走,一是将作坊折價賣于我,搬去許都,二是連家一起遷往許下。何去何從,汝自擇!”說完這句話,瞟一眼旁邊的韋誕:“此事便交于仲将了,毋失我望。”起身就走。
韋誕倒是挺高興,他本來就計劃着跟是勳前往許昌任職,如今能夠把造紙作坊也搬過去,那自己今後用紙不用愁啦——紙這種東西,雖然愛用的人不多,但一旦用上了,還真容易上瘾,在紙上寫慣了字,再往竹、木上去寫,感覺就全然不同,格外的生澀啊。
韋仲将也是當時能吏,不是光會讀死書、寫毛筆字兒的腐儒,是勳走後,他連唬帶騙,讨價還價,最終僅僅花了一萬三千錢,就把整個造紙作坊都連鍋端了走。錢铢舍不得作坊,可是既不敢得罪是勳,更舍不得離開家鄉,反正他在戲亭的産業還很多,不光是這造紙一項,所以猶豫再三,也隻好被迫答應了。
他要是再不肯應允,估計韋誕就會請了郡兵來逼其就範。
完了韋誕把二十一名造紙匠人,以及部分必須用到而又容易搬遷的工具,全都無償獻給了是勳,以爲自己的進身之階——韋家雖非大富,這點兒本錢還是掏得起的。
是勳大喜過望,連聲稱贊:“仲将心思靈敏,吾得之矣!”心說我這算是受賄嗎?貌似兩世爲人,這還是頭一回受賄——此前曹艹給的錢,劉表送的錢,當然不能算!
本年年底,是勳率領夏侯淵所部、賈诩所部,凱旋而返許昌,太尉楊彪親自郊迎,錄其功勳,天子封其爲關内侯。随即又任命賈诩爲執金吾,禁衛燕京,拜尚書程昱爲河南尹,治書侍禦史衛觊爲弘農郡守——可憐巴巴的段煨竟然吊着一口氣還沒有死,隻好擡回來跟許都榮養。
是勳帶回來幾個人才,司馬懿入司空府爲掾,張既、韋誕皆願暫留爲是家賓客,待畿内有令、長缺時可補。魯肅因功升爲治書侍禦史,吳質薦爲鄢陵令——鄢陵就在許都北方,算是畿内大縣了。
是勳原在關中所署諸官,三名郡守都得到了朝廷的認可,各縣長、令亦僅替換了其中二人——是勳估計那是曹艹爲了彰顯自身的存在,倒并不是對自己的任命有何不滿。曹艹從司空府中選取兩名屬吏前往關中就職,是勳所任兩人也沒有就此罷免,而是征入司空府爲掾,來了個走馬換将。
是勳腹诽了曹艹一番,可是下來仔細琢磨琢磨,不得不承認曹艹做得還真對。自己所署的關中諸職,就幾乎全都是本地人(頂多是臨郡),以本地人做本地官,時間一長,難免會削弱朝廷的影響力,曹艹是由此爲開端,要一步步地往裏摻砂子。
随便你摻,這些人都由我薦舉、選拔,受我之恩,将來就是天然的黨羽後備,不管放在地方,還是召來都中,一樣能夠增強我自身的實力和發言力。是勳倒是沒啥野心,也不是真想拉幫結派——在曹艹眼皮底下要這麽幹,是嫌自己活得不夠長嗎?然而官場就是如此,隐姓的影響力不可不追求,否則自己就會被逐漸地邊緣化,最終被踢出核心圈子。你以爲人人都能跟賈文和似的,特意不結黨還能一直高官得做,駿馬得騎?
是勳前一世是半拉書呆子,這一世在亂世中見得多了,在官場上混得時間長了,卻也便不再天真了。
(陽晨被紫阙卷之七終)。)
ps:熱烈歡迎單章龍套千豬(錢铢)登場及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