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是勳“八卦王”的資質,可以使他打聽到和記住很多旁人可能忽視的小細節。比方說徐翕之事,在徐翕想來曾經同仕兖州,雖然從來沒見過面,但是勳肯定知道自己的名字,所以要臨時編造一個“奚虛”的假名。但其實州署中一名文吏,又有啥必要知道别郡普通千人之将的名字了?也就是勳以前一世的閱讀加這一世的八卦,才意外地記住了徐翕、毛晖這倆鳥貨而已。
理論上,是勳未必就一定知道徐翕,但徐翕肯定知道是勳,因爲對方既是曾經的主公曹**身旁的大紅人,又與曹**有親,加上這幾年走南闖北,因緣巧合,頗在士人中掙了一點兒名頭出來。所以徐翕知道,自己若想重歸曹營,能夠在曹**身旁幫忙遞得上話,求得上情的,是勳絕對算其中一号。其實荀彧、毛玠等人也完全有這個能力,但是徐翕卻并無相識之緣、進身之階,再說了,是勳比起那兩位來還有優勢,他嘴皮子絕對好使啊,他都能說動曹**不殺管亥,自己又算啥了?當初叛迎呂布的那麽多人,曹**饒了其中重歸的七、八成,難道就饒不了自己嗎?
所以是勳此言一出,徐翕當即動容,一瞧王修在旁邊也起不了任何作用,讓自己站穩立場,投向青州——王修還郁悶呢,就毫無理由來阻止是勳遊說徐翕——于是匆匆下馬,跪拜道邊:“既如此,徐某從此便聽是先生趨策!”
是勳微微一笑:“某今爲少府丞,天子重臣,身後還有新任大司農鄭康成公,卿能護衛我等,二千石,易得爾!”
事情都已經到了這個份兒上了,别說王修,就算他再附上沮授清晰的頭腦、許攸詭詐的心态,以及田豐頑固不拔的精神,那也根本無力回天啊。他除了“跪送”鄭玄之外也沒有第二條道路可走了。
隻是臨别前,王修牽着是勳的手,殷殷囑托道:“宏輔之才,修今曰得見矣,感佩無地。希望卿能夠輔弼天子,重光漢室,更使冀、豫兩州共爲漢佐,永不兵戎相見。”是勳心說很可惜啊王叔治,你提的這兩條,“臣妾做不到啊”……我要輔的是曹**,就不是劉協,我是想新開曹魏的基業,就不可能重光炎漢天下了,此乃曆史發展的必然走向,不破則不立,漢朝已經病入膏肓,難以複振了,強振者必死!至于冀州和豫州,袁紹和曹**是不是開仗,這個我說了不算,你說了也不算,甚至兩家老大說了也都不能算——時勢如此,非一人之力所可以扭轉者也。
但是他表面上還是鞠躬如也,假裝恭聆王修的教導。完了他問王修:“孔公見在許昌,爲少府之職,王公何不辭了袁青州,再投孔公?”你跟孔融終究有君臣之誼,跟袁譚就有一半兒是被迫,爲啥還要留在青州,不肯去複歸孔融呢?
王修微微苦笑道:“既已應征,豈有無故辭别之理?卿昔所仕者,亦孔公也,難道辭了曹司空再入孔公幕下麽?”
是勳見勸不動王修,也便隻好作罷。仔細想想,這位王叔治還真是當代奇葩。他先仕孔融,孔融爲黃巾或袁譚所困,他拚了命地救援——孔融曾說:“能冒難來,唯王修爾。”可是他活下來了,并且在孔融落跑後就歸了袁譚。仕于袁譚的時代,袁譚先後爲袁尚所迫,爲曹**所逼,王修又不顧生死往救——袁譚曾說:“成吾軍者,王别駕也。”可王修還是活了下來,并且在袁譚死後又歸了曹**。一般情況下忠臣都早死,而他一輩子當忠臣,偏偏就是不死,這命實在太硬啦!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勳覺得王修大可以做自己的榜樣。
王修去後,是勳就領徐翕去拜見鄭玄,鄭玄好生撫慰、勉勵幾句。然後徐家兵在前開道,曹軍于後壓陣,一行人繼續前行。是勳重新上了馬車,端坐在鄭玄身旁,鄭玄繼續閉目養神,也不瞧他,但走了不遠,突然開口道:
“宏輔爲成君命,竭力用心,忠臣之道,不過如此……”
是勳拱手遜謝,心裏說這忠臣嘛……我還真比不上王修。隻聽鄭玄又說:“袁本初不迎天子,據地自雄,誠恐異曰必敗于曹孟德也。而孟德若不執董道,欺淩天子,能敗之者,其唯天乎?宏輔其慎。”
是勳心說嗯,老頭子眼光挺敏銳,他這是在提醒我要忠于漢室,而不要忠于曹**——你卻不明白啊,象我這樣的人是絕對不會忠誠于一家一姓的,不管他姓劉還是姓曹,隻要違背或者阻礙了曆史的發展,我就不可能舍了姓命跟他們走。我所忠者,隻有曆史的發展……哦,套用這時代的話,吾所忠者,其唯天乎?
就見鄭玄緩緩地睜開雙目,緩緩轉過頭來,目光炯炯地望着是勳:“宏輔曾讀《禮》乎?”是勳趕緊拱手:“《周禮》能誦,《儀禮》略通,《禮記》唯讀《大學》、《中庸》等數篇爾。”
說到這兒,他突然就忍不住開了腦洞——這年月的士人很講究孝道,而傳統孝道中一大條文就是“避諱”,不得語尊長之名,甚至有那些超級假模假式的,連同音字都能避則避。而自己假冒是勳,老爹是是(氏)伊,大家長和大伯父是是儀,所以得避“伊”、“儀”二字。也就是說,不能管伊尹叫伊尹,也不能管《儀禮》叫《儀禮》……
《世說新語》上曾經記載過一段很有趣兒的事情,司馬師跟鍾毓開玩笑,問他:“臯繇何如人?”鍾毓的老爹就是鍾繇,司馬師故意犯他爹的諱,對于鍾毓來說算不上奇恥大辱,可心裏也絕對不舒服。好在鍾毓腦筋轉得快,立刻反噴回去:“古之懿士。”——你不是故意犯我爹的諱嗎?那我也犯你爹司馬懿的諱!
隻是人人都要遵守這規矩,都必須這麽說話,那非得累死不可啊!打個比方說,是勳就不能在曹**面前提“嵩”字,那萬一将來打到河南,駐軍嵩山的時候怎麽辦?也不能提“騰”字,在曹昂他們面前不能提“**”字……好吧,是勳暗中警告自己,說話就算了,我沒這腦子整天記别人老爹的名字,但寫文章的時候一定得注意,尤其對于曹家這幾代,那是現在和将來的頂頭上司,還是盡量别犯諱爲好。
他腦洞開得挺大,思路跑得挺遠,所以鄭玄說的下一句話,得反應一下才明白其意。就聽鄭玄說:“卿且誦之,吾來教汝。”
誦之?誦啥?哦對了,老頭子問我《禮》的事情來着。啊呦,是勳心說老頭子要正式授徒了,并且還打算教我他最拿手的“三禮”(《周禮》、《儀禮》、《禮記》)!話說“五經”之中,《禮》一直有師授而無注解,首次注全“三禮”的正是鄭玄,所以《禮》可以說是鄭學的精髓所在。鄭玄直接給是勳……還是一對一地光給他講《禮》,那可真讓他受寵若驚啊。也就是說,從今以後,他就可以直接自稱“鄭康成**”,而不必要再挂“再傳”的頭銜啦。
雖說在一對一教學當中,學生一方其實挺辛苦的,可是反正整天坐在車上也沒事兒可做,與其打瞌睡,還不如聽着課打……哦,就自己一個學生,還真不敢打瞌睡。可是是勳過後也想啊,老頭兒爲啥突然想到要給我開課呢?他也閑得無聊?還是說老頭兒覺得我這水平足以安定天下……也足以爲禍人間,善惡都在一念之轉,所以要趕緊給我上思想品德課?
但不管怎麽說,是勳這趟跑高密宣诏,返程的一路上,收獲還是相當豐富的。
在徐翕等人的護衛下,一行人很快出了山地,進入兖州境内。邊境線上、道路兩旁,橫排着上千兵馬,靜靜迎候——是勳在派孫汶送信警告郗慮,趕緊收拾行裝,并且定下向各處散布鄭玄應召的消息的同時,就遣人快馬返回兖州,請曹德派兵來邊境上等着了。他就怕袁譚會派兵阻撓自己,要是對方不撕破臉,那自己就文着應對,要是一旦撕破了臉,說不得,兖州兵也便隻能越界來動武啦。
好在,事态還并沒有發展到如此不可收拾的地步。
前來迎接的曹将名叫高遷,跑過來拜見是勳。是勳問他說我信裏的要求,你們都準備好了嗎?高遷答道:“一衆人等的糧秣、用資,已行文曹使君,暫由本郡供給。”是勳說那就好。鄭門**大多沒啥财産,加上走得匆忙,眼看着攜帶的幹糧就快要吃光了——難道還寄希望于青州嗎?王修不趁這機會卡你的脖子,拖慢你的行程,那才叫沒天理哪。
這也是是勳即便冒險也要闖通徐翕的阻撓,而不肯繞路而走的重要原因。
好在泰山郡已經答應供給物資,并且就由高遷他們帶過來了。是勳還不大放心,催促衆人繼續趕路,一直走到天黑,進了萊蕪縣城,這才徹底踏實下來,尋屋暫駐、埋鍋造飯,讓自己的兵卒和鄭門**們好好吃了頓飽的。其間鄭玄就問啊:“應仲瑗仍在泰山麽?”是勳心中一顫,回答說:“是。”鄭玄就說了:“我欲往奉高一訪。”是勳想想,奉高縣城就在西南方向,不算繞遠兒——“誠如尊命。”
是勳在這一世所八卦……吸收的資訊比所有人都多,所以就難免挂一漏萬,甚至燈下黑。就好比這回,直到鄭玄提起來,他才恍然大悟——我靠應劭還在當着泰山太守啊!那可是個沒用……而又有用的家夥呀!(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