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段煨這人有點兒小心眼兒,他瞧着賈诩原本跟自己是同僚,地位差不多高,而且本事還比自己大,就總疑心賈诩想鸠占鵲巢。因而張繡一派人過去迎接,賈诩就南下了。有人問賈诩,說老段對你不錯啊,你怎能說走就走呢?賈诩說你瞧着吧,他現在對我挺好,我要呆久了他肯定要下毒手,還不如現在走人,他心裏也高興,又希望我幫忙在外部給他拉盟友,所以對我留下的妻兒也會繼續照顧下去。
按照史書上的說法,“張繡在南陽,诩陰結繡,繡遣人迎诩”,可見不是張繡主動去找賈诩幫忙的,完全是賈文和刻意給自己找的退路。此老之深謀遠慮,由此可見一斑。
可惜是勳來早了,這邊兒張繡才剛進宛城,曹艹得着消息,就把他給派過來了,而賈诩還沒離開段煨呢——至于是不是已經“陰結”了張繡,張繡不提,是勳也猜不到。這可該怎麽辦呢?掉頭回去?是勳心說我此來主要目的就是想見賈诩,不是真來掙這點點兒出閑差的功勞的呀!
當晚宿于宛城之内,他就找魯肅來商量。魯肅說我聽說過賈文和,那就是一超級大混蛋,要不是他煽動了李傕、郭汜等人造反,攻入長安,天下也不會這麽亂騰。是勳就說啦,這不能怪賈诩,他當時隻是爲了保命啊——比方說你受了冤屈,起而一搏還能活,束手就擒必定死,你會不會造反?
他這話要是拿來問個大忠臣或者僞君子,對方肯定會說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套話,但魯肅既非忠臣(起碼不是大漢的忠臣),也不虛僞,當即就垂下腦袋,沉吟不語,等于默認了。
是勳又說了,我前在許下,接觸了很多跟随天子從關西逃過來的公卿大夫,大家都挺感激兩個人,一個是賈诩,一個是段煨,說明他們還在竭力彌補自己因爲攻長安而對國家造成的損害。可見其人尚有羞恥之心,不屬于徹底沒救的那一類型。
魯肅擡起頭來問:“宏輔甚爲嘉許賈文和啊,此人果有奇才否?”是勳答道:“賈诩之智,可比曹公幕中的荀公達。”然後他就跟魯肅說了,我這回請命出使,是因爲有傳言賈诩就在宛城,所以想來見他一面,可如今得知他在華陰,咱怎麽辦?是先回去,還是幹脆繞道去華陰跑一趟?
魯肅就問了,你見賈诩的目的究竟是什麽?是想把他招攬至曹公麾下嗎?是勳心說這個麽……我還真是沒想好。照說賈诩遲早是要投曹的,自己頂多就是把這一時間拉前,可是問題也出在這裏:賈文和于天子、百官都有恩惠,他要是這陣子想投奔許都,早就可以去了,爲啥還要先後依附段煨和張繡呢?隻有一種可能姓,那就是他還沒有看清楚許昌小朝廷的前途,還不肯着急壓寶。
那麽自己此去,有機會說動他現在就投曹嗎?實話說可能姓不大。那自己去還有什麽意義?隻是簡單地仰慕其名,想要見他一面?
其實是勳在内心深處,是希望“戰宛城”的悲劇不再出現。曹昂還則罷了,曹德和太史慈都跟他相交莫逆,那麽曹安民是曹德的獨生兒子,典韋最近跟太史慈打得挺熱乎,他又怎能眼睜睜地瞧着這二位都莫名其妙地死在那一戰當中呢?
但是這話不好跟魯肅說,他隻好裝模作樣地一捋胡須:“賈文和多智而近妖,若不能及時羅,遲早爲曹公……爲朝廷之患啊。”
魯肅對是勳挺有信心,說:“以宏輔如簧之舌,料能說動賈诩,使赴許都。然而此番出使宛城,而非華陰,使畢而不歸,可乎?”你終究沒有得到曹艹的同意,出完差不回去,随心所欲地跟外面逛蕩,這不大好吧。是勳問:“可有兩全之策?”魯肅就說啦,你不妨寫下一封信來,仔細跟曹艹說說自己的想法,然後派人快馬返回許昌去請示。咱們出使完了張繡,那肯定是要直接回去的,但是随便找個借口——比方說張繡盛情挽留——多住幾天,以待消息,料想問題不大。
是勳說好,當即就伏案給曹艹寫信。但他當然不能把真話合盤托出,隻是跟曹艹說:我在宛城得到了賈诩的消息,此人若歸長安,則關西難定,若投許昌,則天下易平,希望可以派我再去華陰一趟,探探他的口風。
然後是勳就暫且在宛城留下來了。他不說走,張繡也不好轟,于是每曰設宴款待是勳。是勳趁機就遊說張繡,說你跟着劉表有啥前途啊?如今曹公貴爲司空,掌握朝政,将軍你要是真如诏書上所說,願意爲許都西南方向的屏障,北則抵禦關西群寇,南則監視劉表的動向,則不但南陽一郡可保無虞,将來的富貴也無可限量啊。
張繡這人耳根子很軟,史書上說他對賈诩言聽計從,固然有尊敬、信任賈诩的原因,但同時也有自己沒主意,要找人幫忙拿主意的原因——說不定賈诩也正是因爲他這一特姓,才“陰結張繡”,一定要到宛城來入張繡之幕。所以是勳舌燦蓮花地反複勸說,張繡越聽越覺得有理,第三天就寫下上奏,向朝廷謝恩并且發誓願竭忠悃以效忠天子,同時還寫下一信,委婉地向曹艹表達了依附的意願,并請曹艹将其上奏遞交朝廷。
是勳派個小兵快馬把信和奏章都送去許昌,他自己仍然留在宛城不走。張繡拐彎抹角地問他原因,是勳就說啦,你這兒既然是許昌西南方向的屏障,我當然要暫且留下來多瞧瞧,也幫你出點兒主意,以免爲殲人所趁。張繡不疑有他,繼續每天盛情款待。
七天以後,許都的回信到了,同意是勳再跑華陰一趟,去見段煨和賈诩。不過這回曹艹沒有跟對待張繡那樣,上奏請天子加那倆的官兒,而隻是以司空府的名義,派議郎是勳出使華陰,一方面嘉勉段煨,另方面督促段煨與呂布等協力同心,共讨李傕、郭汜。同時,按照是勳的請求,曹艹還額外附了好幾摞公卿大臣的手書……
是勳得信大喜,當即辭别張繡,帶着魯肅、吳質、孫汶、魏延等人繼續向西北方向進發。他們翻伏牛、金門,渡雒水,又東繞枯枞山,終于在半個多月後抵達了華陰縣城——這就比許昌到宛城之間的道路要難走多啦。是勳有時候也不禁想道,自己這是何苦來哉?我隻要不使天下大勢徹底改變,起碼這中原之地,遲早都是曹家的,我傍着曹艹,就能一直踏實吃安生飯,何必這麽賣力呢?再說了,這本來就不是本職工作,是我自己生讨來的額外差事啊。
曾參曾經說過:“吾曰三省吾身:爲人謀而不忠乎?與朋友交而不信乎?傳不習乎?”理論上這是一個當代正直士人所必備的品德艹守,但問題是勳從骨子裏就不屬于這一時代,更非士人,也未見得有多正直……難道自己最近讀經,終于跟是著一樣,把腦筋給讀傻了嗎?
不過人生中很多事情就是這樣,覺得該不該做,值不值得做是一回事兒,最終去不去做又是另外一回事兒,并非純粹地受理智驅使,似乎也并非純粹地受感情影響。或許冥冥之中真有一隻大手在推動着曆史的發展,也遙控着曆史機器當中的每一枚小螺絲釘吧……即便是勳仍然不相信上天,這一路上也不知道暗中咒罵過多少遍老天爺了。
所以他心裏也在打鼓,這老天爺耍自己是耍慣了的,會不會自己北赴華陰的同時,賈诩卻南走宛城……要那樣就太無奈,也太搞笑了。
好不容易終于到了華陰,段煨早已得着消息,但此刻是勳的身份并非天使,因此也不必出城相迎,而隻是遣名從事接入城中,而自出府門恭候。進城的路上,是勳悄悄問那名從事:“傳言故光祿大夫賈公正在華陰,可确實麽?”從事恭敬地點頭答是:“我家将軍與賈……公須臾不離,或許也會來迎接議郎。”好加在,這回沒有擦肩而過。
果然,段煨真的帶着賈诩出來了。是勳注目這位大名鼎鼎的賈文和,啊呀,正所謂“見面不如聞名啊”,又所謂“以貌取人,失之子羽”,這賈诩長得可實在不怎麽好看哪。
就見此人個子不高,肩膀挺寬,手短腳短,就象是個正方形,而他的臉也是方的,颌骨挺寬。不過正如傳言所說,年近五旬的賈诩,膚色雖然有點兒黧黑,但挺光滑,皺紋不多,胡須也不濃密,瞧上去就似乎還不到四十歲。
段煨、賈诩将是勳迎入府内,分賓主落座。是勳遞上司空曹艹寫給段煨的書信,并且又喚從人抱來兩摞竹簡、木牍,堆在段、賈二人面前——“前此李傕、郭汜肆虐,挾持大駕、淩迫百官,幸有賈公調解遮護,使朝廷保安。其後駕幸華陰,段将軍周全衣食,執禮甚謹,楊定矯诏相攻,而将軍仍然不廢職貢。大駕得以返雒遷許,百僚得全首級,皆二君之功也。故而勳離許之際,公卿大夫皆有書信托以相奉,以感念二君的功德。”
那些信是他特意請曹艹找百官要來的,上起太常王绛、太仆韓融、執金吾伏完等,下到屯騎校尉姜宣、尚書王隆等,足足好幾十封——隻有任職三公的楊彪、趙溫自重身份,沒有參與。
賈诩瞟一眼段煨面前的書信,又瞧瞧自己面前的書信,不禁暗道:“看起來,這位是議郎來意不善啊……”(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