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衆解釋說,這叔牂就是羊斟,他跟華元扯謊,說當時是馬驚了才把你陷入敵陣的,不關我的事。華元當場揭穿他:“不是馬幹的,而是人幹的。”是勳就說啦,這種解釋不對,既然羊斟已經說過“昔之羊,子爲政,今曰之事,我爲政”的話,那是挑明了要公報私仇,而且不怕你知道,過後怎麽還可能扯謊呢?
賈逵的解釋跟鄭衆不同,說叔牂是宋國的守門大夫,他見到華元回來,就問啦:“是不是你的馬驚了才陷敵的?”華元回答說不是馬的問題,而是車夫的問題。是勳說這也不對,華元那時候已經進了城了,跟任何人對答都有可能,你怎麽能肯定這位叔牂一定是守門大夫,不會是别的什麽阿貓阿狗?
謝該聽是勳駁得都挺有道理,就不禁追問,那麽叔牂究竟是誰哪?是勳一撇嘴,站起身來:“管他何人!”随即大聲說道:“左氏記載其事,是責羊斟‘以其私憾,敗國殄民’,正《詩》所謂‘人之無良者’也。如今卿等固知某爲國事而來荊州也,不速使我與劉牧相見,而反以經義難之。是有私憾耶?而實敗國事也!彼人既無良,尚孜孜計較叔牂爲何人欤?!”
我是來公幹的啊,不是來遊學的哪,你們就光知道跟這兒難爲我了,就沒人趕緊去請劉表出來跟我見面嗎?你們這也是“以其私憾,敗國殄民”的“人之無良者”吧?你們還有資格研究經典?還有餘暇考究叔牂究竟是誰?!
是勳這話說得挺重,幾乎就等于指着謝該、宋忠等人的鼻子開罵了。謝、宋二人聞言是面色大變,可是一時又想不出啥詞兒來反駁,堂下倒是驟然響起一片抗議之聲,估計那都是兩人的弟子或者再傳。這要擱兩年前,借是勳一個膽子他都不敢這麽當面責罵經學大師,而且眼見犯了衆怒,當場就得吓得尿褲子。可是今時不同往曰,一則他是氣極了,二則自己已是官身,難道還怕一些學生不成?當下雙眉倒豎,轉過頭去,目光就如同機槍一般橫掃一衆學生,大聲喝道:
“儒生以緻用爲功,經師以求是爲職(這句話,其實是章太炎說的)。如今天子蒙塵,中原闆蕩,一二經師老于章句可也,汝等少年,便應學以緻用,芟夷大難,興邦安國。昔張良、陳平、鄧禹、耿弇又何曾讀經?通‘五經’者,王莽也,劉歆也!汝等是欲爲皓首窮經之腐儒耶?是欲爲以經典爲其兇器之莽、歆耶?我與諸公論經,汝等自應安坐靜聽;我今論及國事,汝等更何由喧嘩吵鬧?都說荊州學宮彙聚天下俊才,難道便是這般無規矩,無禮儀嗎?!”
學生們是不知道啥是機槍啦,可是他們就覺得是勳一雙眼睛怒火熊熊,跟電光一般橫掃過來,同時一番宏論堂堂正正,如金石堕地,就當場全都吓得鴉雀無聲了。前一分鍾,這兒還跟菜市場似的呢,後一分鍾就真有點兒象是學校了——當然不是美國的學校。
是勳罵完了經師再罵學生,終于一直憋在胸中的憤懑得以徹底傾吐出來,當下是清氣上升,濁氣下降,就跟三伏天喝了一整罐兒冰啤酒似的,通體舒泰啊。轉過頭,他又環顧颍容等衆人,腦袋昂着,嘴巴撇着,光用眼底餘光掃人,一副占據道德至高點的兇蠻嘴臉。當場就有幾名經師開始發抖,就連颍容他們也紛紛垂下頭去,不敢與是勳的目光相接觸。是勳心說成了,老子大獲全勝,劉表呢?趕緊叫他出來,老子遞了曹艹的書信就要扯乎哪!
他料想的沒錯,其實劉表也早就來到了學宮,故意的不露面,要瞧是勳跟衆多學問大家的辯論。這會兒一見形勢不妙,兖州來的那小子就氣焰嚣張,力壓當場啊,于是趕緊命從人通報:“鎮南将軍、荊州牧、成武侯到!”他随即“登登登”地就快步排開學生們,進了大堂,先朝衆人羅圈一揖:“表來遲了,有勞諸君久候。”
衆人全都站起身來,向劉表還禮——就連是勳也不敢再昂着腦袋,拿白眼兒翻人了。等到劉表在上位坐下,往下壓一壓雙手手掌:“諸君請坐——來啊,快上酒食。”才終于把各人面前的白開水都撤下去,換上來還算豐盛的酒菜。
是勳本能的覺得不對——劉表這一出現,自家的氣勢立刻就給壓下去啦,而且要是借着歡宴,再次把氣氛給調節過來,說不定這場考試就要重打鑼鼓另開張。想到這裏,他急忙舉起杯來,朝向劉表:“勳受我家主公曹兖州之命,前來拜谒劉使君,請先爲使君壽。”
他是想跟劉表喝一杯酒,也算是赴了宴了,然後就開始說正事兒。但是沒想到劉表微微一笑,把酒杯左右一揚:“諸君都請痛飲此杯。”酒才入喉,便又搶先說道:“諸君都是今世的經學大家,難得今曰相聚,表得與會,何幸如之?便是從事也是鄭康成的嫡傳,定然于經學上有獨到之秘。表無所長,唯能保安此荊襄一地,以養育儒者而已。儒者興,則國家安……”一指堂下的學生們:“汝等也都要虔心向學,方不負平生之志也。”
是勳心說好一個劉景升,這嘴皮子也挺利索嘛。我才剛說國家混亂,儒者應當學以緻用,他就說“儒者興,則國家安”,我才在教訓學生們不要皓首窮經,他就勉勵他們“虔心向學”,合着打算就這麽一招小推手,要把老子的話全都一推六二五嗎?
劉表這話一說,場中氣氛瞬間又變,當場就有一個是勳叫不出名兒來的經師開始捧臭腳:“使君所言是也。經中有濟世安邦之大道,不通經又如何修身、齊家,如何安民,如何平天下呢?是故《小戴禮記》雲:‘其本亂而末治者否矣。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未之有也。’是先生以爲如何?”
是勳心說如你娘何?幸虧這是《小戴禮記?大學第四十二》裏的話,後來朱熹把這篇單列出來,成爲儒家新經典“四書”之一的《大學》,老子前一世還算正經讀過。你要是提其它篇章,老子還真未必能懂,就算懂也懂得不深——話說《易》和《禮》是老子的弱項啊,回去得要惡補一下。
這句話的基本含義是:做事不能本末倒置。對應劉表的話,那意思就是說咱得先讀經、修身、齊家,然後才能安定地方,等安定了地方以後,才能談得上平天下、興漢室。你要那些經書還沒搞懂的學生們去定國安邦,那不是扯蛋嗎?是勳心說你這話不值一駁,可問題是直接用大白話來駁了,還是引經據典地駁哪?正在考慮呢,忽聽堂外竟然又是一陣喧嘩。
是勳就奇怪啊,我這兒還沒開口呢,學生們難道又急了?轉頭望去,卻見學生們喧嘩是喧嘩,但全都拱手作揖,還左右分開一條道路來,随即便見一位老者,背着雙手,施施然地邁上了台階。
啊呦,是勳心說趙老頭兒這是幹嘛來了?也來談經?老子應付宋忠他們就挺吃力了,哪兒還禁得起你這尊大神啊?
他還在疑惑,劉表首先站起身來:“趙太仆因何而至此啊?”趙岐一拱手:“聽聞群賢畢集,宴會學宮,談論經典,老夫不告而來,欲一聆君子所教,唐突了。”
包括是勳在内,衆人全都起身向趙岐行禮,劉表也趕緊讓添一張席子,把趙岐安排在自己身邊。趙岐坐下以後,先朝是勳點點頭,然後環顧衆人,開口問道:“不知适才都談了哪些經典啊?”
有人就回答,說聊了聊《左氏》,說了說《小戴》。趙岐捋捋胡子:“提起《左氏》,老夫正好想到一段:僖公二十四年,襄王奔鄭,二十五年,晉師返王,夏四月——‘戊午,晉侯朝王,王飨醴,命之宥。請隧,弗許,曰:“王章也。未有代德而有二王,亦叔父之所惡也。”與之陽樊、溫、原、欑茅之田。’晉文有大功于王室,而不能隧,何也?”
颍容聽了這話,就不禁眼皮一跳,回複道:“隧爲王章也,晉侯即有大功,而不可隧,僭越也,非禮也。”
趙岐冷冷地一笑:“然而,九旒龍旂豈非王章乎?”
啊呦,是勳暗中一拍大腿,敢情這老頭兒是來幫自己的!(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