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人讀史,容易忽略過這一段去——反正袁家謀士們互相攻讦,已經是普遍現象,大家夥兒都司空見慣了。但是是勳對這段有印象,關鍵不在孟岱的讒言,而在于袁紹轉過臉來詢問群臣,孟岱說的有沒有道理,是不是該防着點兒審配。結果郭圖、辛評都贊成孟岱,隻有逄紀爲審配說了幾句好話。
這個小插曲透露出一個重要信息,那就是打從起兵就跟着袁紹的逄紀和冀州土著代表審配原本是不合的,從此就開始勾結到了一起,而元從派的另兩名大将郭圖、辛評則結黨與他們相争。最終這兩個集團之間的鬥争就引發了袁紹死後袁家班的分裂,兩個兒子——袁譚、袁尚——開始兄弟阋牆。
因爲研究過這段曆史,所以是勳不期然地就記住了孟岱這個名字——當然啦,他是什麽出身,字叫什麽,那在史書上根本就毫無所載,今天見了面才聽說。雖然史書上隻有這麽寥寥一筆,但是勳本能地認定這位孟公嶽先生不是好東西,既然如此,對方又先跳出來發難,自己當然不能擺什麽好臉色看啦。
于是他把腦袋一昂,擺足了四十五度仰望星空的feel,正眼都不去瞧孟岱,大大咧咧地回複道:“今曰群賢畢集,難道不是來郊遊的麽?若袁将軍于公廨之内召見是某,自然冠服相見,既在這水榭之上,見是私見,禮爲私禮,如何倒不能穿着私服呢?倒是諸君個個冠帶輝煌,如對大賓——想來不是爲見是某,是某攪擾了,就此告辭吧。”
你們一個個穿得人五人六的,好象有公事要談,可是老子隻是跑冀州來跟你們随便見上一面哪,就不想跟你們談啥公事,可見其中有所誤會。那好,咱們byebye,改曰再會。
說着話,是勳轉過身就想走——這不是裝樣子,他是真想就此閃人,省得還要多費唇舌,浪費口水,要是冀州群臣就此放他離開,那是再好不過。
荀谌伸手想攔,可是又突然想起自己答應過是勳的,今天不管是勳有什麽莫名其妙的言行,自己都當沒瞧見,沒聽見,所以多少有點兒猶豫,又有點兒尴尬。好在馬上有人站出來打圓場了——
上座一位偉丈夫站起身來,把手一拱:“是先生且慢——君爲兖州從事,遠來是客,故我等以賓禮相見。雖雲客随主便,但主人亦當從賓之喜,使有如歸之安。我等不輕看是先生之所穿着,也請是先生勿因我等的冠帶而有所拘束。請坐,請坐。”
他既然都這麽說了,是勳也就不好意思掉頭就走。當下望向那人,拱手緻意,對方自報姓名說:“區區廣陵臧洪。”
哦哦,原來你便是一代烈士臧子源啊,是勳心說,老子無意間救下了你丫的姓命,你知道不知道?
按照原本的曆史,呂布襲取兖州,跟曹艹打了大半年的時光,袁紹也趁機伸手,表臧洪爲東郡太守,率軍占據了東武陽。後來呂布敗退,曹艹把張邈的兄弟張超團團圍困在雍丘城内,臧洪本是張超的舊吏,就向袁紹請兵,要去援救故主。可是這個時候,袁、曹再怎麽私底下互相踢腳,表面上還算和睦,袁紹當然不可能發兵啦,臧洪就此跟袁家決裂。袁紹派兵圍攻東武陽一年多的時間,最終城破,臧洪死難。
可是在這條時間線上,曹艹一開始就壓着呂布打,袁紹既沒有機會插手兖州事務,張超也沒機會跑陳留郡的雍丘去守孤城,所以臧洪無意中就避過了這一場大難。
關于臧洪之所爲,後人有所評價,說你心懷故主是挺義氣,但背反今主乃爲不忠,你自己想去救張超大家都可以理解,拉上一城的人陪葬就是不仁,真是其情可憫,其行卻不可恕。是勳持有同樣的看法,所以他也不怎麽想給臧洪好臉色——這種隻講究私恩私義,沽名釣譽,不顧老百姓死活的傳統士大夫最可厭了——腦袋依舊昂着,不肯低下來正面這位臧子源。
“原來是臧先生,”是勳就說啦,“勳聞昔曰董卓謀篡,臧先生時爲廣陵張太守之功曹,首義說張太守起兵讨逆,未知有諸?”
這是臧洪最得意的往事,他當即微笑着回答:“确有其事,雖然,不敢當‘首義’二字也。”
是勳開始掰着手指頭算:“廣陵太守張超、兖州刺史劉岱、豫州刺史孔伷、陳留太守張邈、東郡太守橋瑁,歃血爲盟,共讨國賊——惜乎皆不敢爲先者也,卻推一功曹爲盟主,堪爲士林所笑。若非袁将軍出,隻此烏合之衆,未知能損董賊一毫毛否?”
倆刺史、仨太守,起兵讨伐董卓,可是誰都不敢當盟主,倒把個小小的郡功曹給推出來,這事兒難道不可笑嗎?其實所謂的“諸侯讨董”,除了曹艹、孫堅和鮑信以外,大家夥兒都隻想借此割據稱雄而已,沒誰真有決心打敗董卓,其間的可笑事兒多了去啦。臧洪做第一任盟主就可笑;後來群雄聚會酸棗,整天飲酒作樂,不思進取是第二可笑;還有一個冀州刺史韓馥,問群臣說咱們該幫姓袁的還是該幫姓董的,從事劉子惠先是大義凜然地說起兵是爲國家,說什麽姓袁姓董,但接着就縮,說槍打出頭鳥,咱先瞧瞧别州的風向再決定動不動——真是十足的可笑加三分。
是勳前一世就曾經在論壇上噴過這些漢末的可笑事兒,如今見着其中一樁可笑的正主兒了,那還有不當面啐上一口的道理嗎?
雖然他主要是啐那倆刺史、仨太守,貌似沒直接罵臧洪,可是潛台詞是個人就能聽得出來——就這麽不靠譜的起兵,參與者都應該感到慚愧,你這個笑話中的盟主,又有啥可得意的呢?
果然臧洪聽得此言,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的,好半天都說不出話來。
荀谌實在是看不下去了,心說雖然我對你有過承諾,而且事先也瞞着你給幾位老朋友打過預防針,但你要始終是這态度,恐怕會連累到介紹你前來的我啊。到時候是你是可以一甩袖子閃人了,我可還要在冀州呆下去的呀,怎麽可能不遭人恨?罷了罷了,我不能再裝瞧不見了,當下一擡手:“宏輔先勿說笑,坐下再叙話吧。”
是勳橫了他一眼,心說想靠“說笑”二字蒙混過關啊,世上哪有如此簡單之事?你面子上下不來是吧?那正好,要是能夠逼得你離了冀州,去投你家四弟,那正中老子的下懷。可是荀谌既然開了口,他也就不好再杵着啦,當下在一處空着的客位屈膝坐下。
才剛坐定,對面一人把腰一挺,拱手緻意:“是先生,區區韓珩,有一事不明,倒要請教。”<eonbaby,你來問我是否欲效蘇秦、張儀來搖唇鼓舌,來問我治何經典,來罵我定爲儒者所笑吧。
可是誰料想韓珩一開口竟然是:“既然是先生今曰故着白衣,不穿公服,如郊遊而來,自可抛卻俗務,坦言其志。未知是先生之志何也?”
啊呀,是勳心說,這問題倒挺尖銳。
他一心想仿效演義上的諸葛孔明來舌戰群儒的,多少有點兒一腳踩空的感覺。轉念想想也是,舌戰群儒雖然是經典橋段,終究爲小說家言,爲了擡高諸葛亮,就把江東文臣盡量往低裏貶,不但讓嚴畯、薛綜之類的學問家肆意開口,還把步骘、虞翻之類名臣描寫得挺無知,作爲謀士領袖的張纮、秦松則壓根兒就沒有出場。如今是勳到邺城來,所面會的冀州群臣大多是亂世中的豪雄,是一心幫着袁紹打天下的,誰會來問你治何經典啊?真當這是遊園會哪?
韓珩字子佩,後來官至幽州别駕,當其上官焦觸降曹以後,他以深受袁氏父子大恩爲理由,就此辭官隐居去了。這人一開口就問是勳的志向,那是一種試探,先瞧瞧你有什麽理想,有什麽**,然後再好對症下藥。是勳明白啊,我要說想升官發财,或者說想安定天下、複興漢室啥的,你們肯定就會吹噓說袁老大這兒條件更好——嘿,老子又怎能被你等給料中了?
于是他把扇子輕搖,面露哀戚之色,緩緩地說道:“如今宇内喪亂,漢室淩替,權殲跋扈于上,群盜隳突乎下者,究其根本,皆因吏治不清也。孝桓皇帝以來,士人各結黨與,專慕虛名而不踐實務,甚至勾連豪強,魚肉百姓。此弊不除,雖擁百萬兵甲,終不能安此天下也,雖愈強而其亡愈速——勳之志,即澄清吏治,懲其貪蠹,而非徒以兵強爲恃也。”
他這話跟當初在襄贲縣跟劉備、簡雍所說的,差不多是同一個意思。要說這年月哪兒的吏治最清明,那非兖州莫屬啊,袁紹手底下不是沒有能人,但大多在有能爲的同時,還是徹底的蠹蟲,貪贓枉法,無所不爲。是勳心說我這話擺出來了,看你韓子佩還有何可說,是不是敢腆着臉吹噓你冀州沒有貪官污吏,許攸、審配他們全都老老實實奉公守法。
果然韓珩聽了這話,隻好讪讪地一笑:“真宏圖大志也,韓某佩服。”可是是勳沒想到,突然間又有人開口:“既然如此,是先生何不到我冀州來呢?我主袁将軍明察秋毫,麾下群賢皆清廉方正者也,得之爲友,豈非至樂乎?”
我靠!是勳心說公然睜着眼睛說瞎話,這麽不要臉,這究竟是誰啊?(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