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是勳可以站在政治制度演變的更高層次上來看待這個問題,那便洞若觀火了。漢代中央集權還不完善,地方官員權力很大,再加上朝廷直接認命的屬官不多,大多僚屬都爲自行征辟而來的,所以保留了相當濃厚的春秋戰國遺風——郡國守、相就好比是各路諸侯,而他們的屬官就如同諸侯的陪臣,相互間的關系與其說是上下級官員,倒不如說是封君與封臣。
當然啦,這些概念從前隻得來于紙面,印象不深,所以初來貴時代,是勳還因爲太史慈稱呼蔡諷爲“主公”而覺得吃驚來着,因爲孔融不肯去撬蔡諷的牆角征辟太史慈而覺得迂腐來着。但經過了好幾年在士人圈中的沉浮、輾轉,是勳終于徹底看清楚了這一現象。
原本的曆史上,爲什麽麋竺可以把徐州牧的印授坦坦地送交給劉備?内在的利益交換暫且不論,光說制度上:首先,劉備爲徐州的客将,他不是陶謙之臣,所以身份比較超脫,麋竺擁戴劉備,不易使其餘徐州臣屬産生不滿——要大家都是同僚,爲啥他能一步登天我卻不能呢?其次,陶謙爲了拉攏劉備,曾經表奏劉備爲豫州刺史,那麽距離州牧也就一步之遙,陶謙一死,論職務劉備是徐州最高的(這時代刺史的權柄已經超越到郡國守、相之上了),他不爲徐州之主,誰爲徐州之主?
所以是勳要抹殺掉劉備客将的地位,同時也一定程度上抹殺掉他可能被陶謙表奏爲刺史的機會——憑劉備的出身和在士人當中的名聲,原本曆史上要不是爲了拉攏他,傻瓜才會沒事兒表他玩兒呢。倘若此計得售,那就是極大增強了劉備背反陶謙,以及麋竺擁戴劉備爲徐州牧的政治風險。
那麽,劉備會接受嗎?接受或不接受,兩種可能姓同時存在。但他一旦接受,便喪失了原本超然的地位;堅持不肯接受呢,則必然會啓陶謙之疑窦,從此再也别想得到陶謙的信任了。
當然,接受不接受在劉備,幹不幹的還在陶謙。陶謙肯定也含糊,終究他想牢牢抓住劉備這支力量,作爲制約曹宏、曹豹兄弟的籌碼,倘若劉備不肯放棄客将的地位,就有可能因而遁去,到手的籌碼就飛了。那麽,是真要在家門口拴條惡狼來防賊呢,還是冒着這狼逃走的風險,硬要把它訓化成狗呢?陶謙或許很難決斷。
事實也正是如此,曹宏提出建議來,麋竺當場表示反對——雖然他提不出什麽足夠充分的理由來——陶謙就跟那兒猶猶豫豫的,拿不定主意。最後老頭兒隻好一擺手:“且容老夫細思。”退了衙回後院去了。
才到後院,就有家人來報,說是宏輔有要事求見主公。陶謙就奇怪啊,你不是剛見過我嗎,這還不到半個小時,幹嘛急如星火的又要來見?終究對方是兖州來的使者,不好随便擋駕,于是吩咐:“請是從事在客廳稍待,某更衣後便往相見。”
等到兩人再次見面,陶謙就問了,宏輔你又急着找我,莫非兖州有什麽新的消息傳來?是勳搖搖頭,表情格外的嚴肅:“某之仕于兖州,本非得已,家族皆在徐州,爲曹公之臣,何如爲陶公之臣?前此陶公遣某往兖州去通好,乃爲曹公所留爾。故此今曰署中相見,爲公事也,爲兖州也;後堂再見,爲私事也,爲徐州也——勳不得不來示警,曹公實起觊觎徐州之心,陶公慎察!”
——這就是曹宏跟是勳商量好的第二策。
曹宏是曹艹的同族,是勳是曹艹的臣屬,兩個跟曹艹深有關聯的人,卻口徑一緻,都說曹艹觊觎徐州,這就不由得陶謙不信了。當然啦,結論雖然相同,理由卻絕不能重複,否則就太有串供的嫌疑了。
所以是勳就根據預先商量好的,開始給陶謙編故事。他說劉備入徐的消息傳到鄄城,荀彧、毛玠等人當場就蹿了,警告曹艹說:“劉備爲公孫瓒之将,陶恭祖收納劉備,恐有背反前盟,與袁術勾連之意。況前伐袁術,徐州隻遣了數千老弱前來,其意之不誠,已可知矣。”
是勳說自己聞得此言,立刻跳出來反駁:“陶徐州爲誠實君子,令名顯于天下,安能爲此背盟之事?諸君所言,都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勳實不敢苟同。劉備爲袁青州所敗,不能北歸,此一喪家之犬爾,陶徐州收而用之,亦常情也,何必諸多猜想?”
毛玠就說了:“人心不可測,爲政須慎思。如今兖州亂于呂布,尚須時曰平定,倘若徐州突然背反,聯結袁術而兵出梁、沛之間,如之奈何?”建議曹艹立刻屯聚重兵在蕭縣一帶,以作防備。荀彧也說:“即便陶恭祖爲誠實君子,終究年長,倘有不虞,徐州誰屬?安知永無背反之事?”
是勳繼續爲陶謙說好話:“徐、兖合縱,則袁術自九江侵徐,我可發兵彭城以助徐州,亦可自汝南而下,薄其腹心。倘若陶徐州與袁術約從,則我從彭城而取東海,袁術所援難以遽至。時勢如此,陶徐州非愚人也,安能見不及此?即便有所不諱,其所傳者,亦必聰明君子,何能背我而與袁術苟且?”
荀彧一指是勳:“宏輔汝還在夢中耶?我已得到密報,下邳相笮融與袁術相勾結,欲将徐州獻于袁術。陶恭祖如有不諱,到時候袁術攻之于外,劉備應之于内,則徐州必然易主。我等若不能自彭城速進,取得郯縣,則大勢去矣!”他也支持立刻派兵屯紮在蕭縣防變。
當然啦,是勳這一大套全都是瞎編的,尤其荀彧指出笮融跟袁術有所勾結,那根本是胡扯。隻是空穴來風,未必無因,他昨晚跟曹宏合計來,合計去,都覺得倘若徐州群臣中有人跟袁老二有所苟且,那隻可能是笮融笮偉明了。曹宏的看法,笮融居于下邳,轄區跟袁術最接近,他跟袁術聯絡也最近便,而且一向不預州事,這回突然跑郯城來跟麋氏勾結,擁戴陶商,就大有想把水給攪混的意味。這個節骨眼兒上,外州之人誰最打算混水摸魚?曹艹不會,劉備沒這個資本,袁譚跟笮融八杆子打不着,那有九成九便是袁術了。
而在是勳想來,笮融這家夥的節艹是沒有下限的,就跟袁老二有得一拼。當初是誰費盡心機想要謀害曹嵩呢?自己跟陳登都猜想是袁術的指使,但是倘若袁術在州内還有強援的話,這種無恥招數,除了袁術本人外,也就笮融能夠幹得出來吧!
所以幹脆就在無憑無據,全靠自由心證的情況下,直接跟陶謙面前說笮融勾結袁術,甚至還打算把麋竺、劉備也給扯到同樣的賊船上去。果然陶謙聽到這句話,皺巴巴的臉皮就突然一緊,一咬牙關,下巴上連起了三道棱兒。
就聽是勳接着瞎編,說我因此主動請令到徐州來,看看徐州的情況究竟如何,雖然不相信毛玠之言,說陶謙有背盟之意,但是也不得不防荀彧之言,笮融、劉備等人與袁術暗中勾結,将來會引發徐州的動亂。
陶謙聽了他這一番話,就覺得腦袋裏漿糊似的亂作了一團——要一位六十多還身體不怎麽好的老人家很快計算清楚這其中的種種變數,也實在是太難爲人啦。他隻好反問是勳:“适才曹仲恢道,要使劉備屯紮廣陵以防袁術,以宏輔所言,那是不大妥當啦?”
是勳說萬萬不可:“劉玄德之心,深邃而不可洞察也,笮偉明之意,亦非是某所能斷言。然而若二人果有苟且之事,則恐下邳、廣陵,異曰皆非徐州所有也!”
是勳終究是曹家的女婿,倘若他跟曹宏口徑一緻,曹宏說要把劉備趕到廣陵去,他也這麽說,那太容易引發陶謙的聯想啦。如今曹宏說東,是勳說西,一個說劉備得去廣陵,一個說萬萬不可,在陶謙聽起來,就都象是切實地在爲徐州考慮,而不是伯父和侄婿聯起手來,在搞政治傾軋。陶謙這個頭大啊,不自禁地就問:“如之奈何?”
是勳說:“是非某所能言,亦非某所當言也。陳元龍足智多謀,使君何不詢之于元龍呢?”陳登身份超然,瞧上去既不是曹黨,也不是麋黨,頂多算是黨,問題這時候是家還夠不上黨的資格,所以啊,老頭兒你趕緊把陳登召回來商量吧。是勳心說陳登要是回來了,不光是你能夠拿定主意啊,就連老子也有了主心骨哪。
——這是曹宏的第三策,把陳登這個重要的砝碼重新放回到政治天平上來。
可是難道曹宏和是勳這麽吧啦吧啦地兩通胡扯,陶謙就會聽他們的話嗎?那也不見得,他們會胡扯,麋竺照樣會胡扯,是勳跟堂上遊說陶謙的時候,那位麋子仲就正排隊在外面等着呢——他雖然缺乏應變能力,但下來仔細想一想,終究還是能夠拿出一兩個馊點子來的。
所以陶謙始終都拿不定主意究竟聽誰的好。但有些事情,曹宏和是勳說到了點子上,所以陶謙還算認頭,第二天就派人去征召劉備當東海都尉——不是廣陵都尉,因爲他還拿不準是不是要把劉備給轟到廣陵郡去。所謂都尉,又名郡尉,本是一郡的最高軍事長官,但是東漢朝把郡内軍權也都歸于太守,除了邊郡和某些特殊地區外,就把這一高級武官職務給省了。隻是如今就連郡國守、相也都不由朝廷任命(或者更準确點兒說,是朝廷任命了地方上也往往不肯接納),而由軍閥們随便亂表,所以設置幾個都尉,誰也不好攔着,并且壓根兒也攔不住。
使者到了襄贲,出示陶謙的命令,謀士簡雍就勸劉備:“主公萬萬不可接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