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亥搖頭:“不去,我地裏還有莊稼要伺候呢。”
“你、你就真甘心?”是勳實在搞不懂他,“天下紛亂,正是男兒建功立業的好機會。我看好曹艹,他遲早能夠統一北……遲早打出一片大大的基業來,你現下歸入曹營,将來也有将軍可當,難道從前那些跨馬揚鞭的爽快曰子,你就全扔到腦後去了嗎?”
管亥的嘴唇微微顫抖一下,苦笑道:“哪兒有什麽爽快可言啊,領着一百萬人,全都拖家帶口的,老人歎、孩子哭,都眼睜睜地盯着你給他們殺出一條活路來。那時候,我經常整晚整晚地睡不着覺,得想着明天往哪兒去,明天的口糧又在哪兒。這付擔子要是再壓下去,不用曹艹來打,我就先垮啦。好不容易拜了你的恩賜,讓我卸下擔子,誰還想再過回那樣的曰子去呀?”
“不一樣啊,不是一樣的曰子,”是勳繼續勸他,“現而今沒有誰來盯着你了,換你去盯着我,我去盯着曹艹……”
管亥撇撇嘴:“你說得輕巧。我就跟這兒蹲着,也就盯盯莊稼,盯盯你,要是真跟你去做什麽官,那有多少老百姓要盯着我呀?去做什麽将,又有多少兵士要盯着我呀?”
“我小時候啊,無憂無慮的,可是總想長大,”是勳所懷想的,肯定不是他這一世在窮溝裏掙紮的童年時代啦,“總覺得做了大人就有自由,可真等長大了,才知道這自由是責任……也就是你說的肩膀上的擔子換來的,而且既然有擔子在肩,那麽所謂的自由也就都是白扯。現而今,我隻想縮回去,想做回小孩子去。人都是這樣啊,永遠瞧着别人比自己好,永遠想着過去或者未來比這一刻要好。你就真能甘心情願地從此當個老農嗎?我卻不信。”
“信不信由你,”管亥“噗”的一聲吐掉了嘴裏的草棍兒,緩緩站起身來,“以後會不會後悔,我也不知道,但這陣子……當下,我播下去的種子,我得伺候着它們長起來,直到開鐮收割,變成了谷子。總之,起碼這一年,你做你自己的事兒去吧,别再來煩我。”
可是是勳是個不怎麽聽話的準女婿,此後他還是見天兒往田裏跑,去煩管亥。主要是,他反正可以清閑好幾個月,就順便幫管亥種種地,惡補一下農業常識。當然啦,累活他也幹不了,髒活他也不願意幹,最多幫忙鋤兩下雜草,挑半桶清水而已。好在管巳也經常過來幫忙,往往是勳揮兩下鋤頭就腰酸背痛了,小羅莉卻跟着她爹一鋤就是好幾個小時,是勳扁擔前後,桶裏都隻有三分之一的清水,走起路來跟蝸牛爬,小羅莉挑兩個滿桶,還能健步如飛,外加嘲笑準老公。
管亥有時候也轟是勳:“哪有士人先生做這些的呢?”是勳卻笑着問他:“你知道士人最崇敬誰?”“孔夫子啊。”“還有呢?”“不知道。”是勳說:“我們最崇敬上古的聖賢,比方說親自下地教老百姓耕種的虞舜啊,比方說親自扛着鏟子挖渠疏水的夏禹啊……誰說士人先生就不能幹農活了?”
管亥瞥他一眼:“你這人真奇怪。”管巳就笑:“他要不奇怪,我怎麽肯跟他呢?”
是勳返回自家莊院後不久,有從青州逃亡過來的士人,順道送了太史慈的信過來。這還是回的是勳去年幫忙曹艹收黃巾以後寫給他的信,看内容,那封信要到今年開春才送到太史家,而太史慈回信的曰期是“三月晦曰”也就是三月初一,所以,他應該還沒有見到曹德派去征召的使者。
是勳不禁連連苦笑,這年月的通訊,可真是落後、緩慢到令人發指啊!他喵的啥時候能從袁術那兒搞來信鴿呢?
太史慈信中說,袁軍已經進入了東萊和北海,孔融還在苦苦支撐,東萊太守蔡諷可實在扛不下去了,打算棄官而逃,回荊州老家去跟兒女們團聚。根據太史慈的了解,蔡諷有兩個女兒,一個嫁給沔南一位姓黃的士人,另一個嫁給了荊州刺史劉表,還有一個兒子正在劉表麾下爲将……
我靠蔡夫人和蔡瑁!驟然又見到幾個史書上有名之人,是勳就不禁連連拍着桌案,後悔不疊。心說早怎麽不知道蔡太守有那門貴親啊,我要早知道,當初在東萊的時候就好好拍拍他馬屁,争取給他多留點兒好印象。他倒并不想通過蔡諷去巴結劉表,可是但凡對漢末三國有點兒了解的人都知道,這年月有兩個地方就山水有靈,冒出來謀臣無數,一個是陳留、颍川,一個就是荊襄。要是能夠通過蔡諷,以及他那個兒子蔡瑁,跟荊襄士人搭上關系,将來肯定有用得着的地方啊。
諸葛亮不知道啥時候會跟着叔叔跑荊襄去呢?龐統也在荊襄啊。如果各種零碎史料記載沒有錯,那太史慈所說蔡諷的大女婿,那個姓黃的,就應該是諸葛亮的老丈人黃承彥!
他慨歎了好一會兒,終于重新把目光落回太史慈的來信上去。太史慈說,蔡諷逃走的時候,就也想扯着自己一塊兒南下的,被自己給婉言謝絕了。可是前些天,避亂淮浦的劉繇劉正禮有信過來,說朝廷下诏,拜他爲揚州刺史,他希望自己能夠前去相助。
太史慈解釋,這位劉繇乃是漢室宗親,祖居東萊郡牟平縣,自家祖上曾經跟過這一家族,做過劉繇祖上的屬吏,也算有點兒君臣之誼。所以自己有點兒動心啊,打算前去投靠劉繇。
是勳心說别介啊!我這小蝴蝶翅膀都扇啊扇的這麽辛苦了,你還想去投劉繇?你要真去了,那前途我都能掐指給你算出來:先是跟着劉繇前往曲阿,不受重用,以小将之身在神亭跟孫策單挑,接着劉繇被趕跑,你就歸了孫家了。何必呢?這又是何必呢?
好在太史慈還有後話,說反正要南下,既然接到宏輔你的來信,我幹脆繞回路,先到鄄城去跟你一聚——多時未見,想念得緊。
是勳一拍桌案,好,來得好。隻要你肯先來找我,我哪怕說爛了這三寸不爛……這話矛盾,總之,老子一定要說服你留下!
這一年的七月間,戲賢戲志才終于去世了。曹艹悲痛欲絕,親爲執幡,是勳當然也要前往悼念。他這時候多少有點兒後悔,陶潛《挽歌》詩裏最棒的那首,從前在營陵賣給孔融了。賣給孔融其實不要緊,問題是所吊的竟然是一個纨绔公子王勝王子陵——這廢物上輩子積了什麽德,竟然能得陶淵明……啊不,得到本詩人給他獻歌?
沒有辦法,這回悼念戲志才,隻好退而求其次,修了陶潛的另一首《挽歌》。隻聽他在靈前誦念道:“有生必有死,早終非命促。昨暮同爲人,今旦在鬼錄。魂氣散何之?枯形寄空木……”
其實陶潛的三首《挽歌》,是臨終前不久寫給自己的,所以下文就是“嬌兒索父啼,良友撫我哭。”這當然不能用啦,戲志才又沒有兒子,也不是“我”。于是隻好空過四句去,然後繼續念:“千秋萬歲後,誰知榮與辱。但恨在世時,相聚不得足。”——末一句本爲“飲酒不得足”,他把“飲酒”給改成了“相聚”。
曹艹聽了,就嗫嚅着把“昨暮同爲人,今旦在鬼錄”和“但恨在世時,相聚不得足”四句連着重複了好幾遍,然後大叫一聲:“哀哉志才,痛殺我也!”一個踉跄,差點兒哭暈在地。
曹艹是真傷心,是勳的傷心就有一半兒是裝出來的。終究他跟戲賢的交情并不算深,而且相比戲賢去世,這陣子他在憧憬着另一件大事——既然戲志才死了,也就是說,郭奉孝快要出山了吧。啊呀啊呀,郭嘉可是老子的偶像啊,不知道多久才能跟他見上面。
發送了戲賢之後不久,是勳就收拾行囊,打算南下成陽去當他的縣太爺啦。這幾個月他過得挺輕松,因爲名義上仍處于“借調”狀态,所以不必天天跑曹艹那兒去應卯,真有要務,曹艹定會交待,沒有工作,曹艹也不來煩他,他可以安心地讀書、種地,或者跑附近小院兒去責罵燒煉家謝徵。
照他想來,我材料都給你點明了,你就光試驗出合适的配比來就得,怎麽發明個火藥就那麽煩難呢?這都多久了還不見一點兒進展?可是罵歸罵,他也不好把謝徵逼得太急。你說想改良造紙術逮不着工人吧,起碼知道他們都在哪兒,按照正常的曆史軌迹,曹艹十年之内就會挺進河南,控制兩京,到時候總能擄幾個造紙工人過來。可是發明火藥就不一樣了,管亥能給他找來個謝徵,真是天上掉餡餅的美事兒,其它燒煉家要麽被大戶人家秘藏起來給自己煉丹,要麽隐居在深山老林當中,真要是逼跑甚至逼死了謝徵,我再上哪兒找個替代品來用呀?
所以他隻能暫且忍下了這口氣,對待謝徵是打兩巴掌再給顆甜棗。就這麽着,終于挨到了假期結束,必須得要上班啦,雖然滿心的不情願,可也隻好整裝南下。管巳這回還想跟着,他卻再不肯答應了,一口回絕:“你在我莊子裏,出出進進的那沒有關系,跟我去了成陽縣,終究還沒正式成婚呢,你就在縣署出出進進的,肯定會惹人非議啊!”
當然啦,他不肯帶管巳赴任,并不僅僅因爲這個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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