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來到鄄城也兩個多月了,跟曹艹的部署基本上都混了個臉兒熟。要說這時候曹艹最信任的謀士,主要就是陳宮、荀彧和戲賢三人,其中陳宮陳公台的地位最高,隐隐然就是曹艹的謀主。
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首先,陳宮跟着曹艹的年份比較早——當然啦,演義上在中牟縣私放曹艹,後來又一起去了呂伯奢家,那是小說家語——當年曹艹才到兖州來,就任東郡太守,第一個征召的屬吏就是陳宮,荀彧都得往後排;其次,曹艹得以入主兖州,那就是陳宮給出的謀,畫的策,而說動原本兖州刺史劉岱的部屬如許汜、王楷等人接納曹艹,也基本上是靠陳宮的三寸不爛之舌(雖然還有張邈、鮑信的暗中襄助);其三,陳宮這家夥真的挺有本事,上馬能管軍,下車能理民,所以他說的話,曹艹幾乎就是言聽計從,從來不打回票。
可是考慮到在原本的曆史上,陳宮後來和張邈一起叛了曹艹,迎接呂布入主兖州,所以是勳對這家夥是盡量敬而遠之——誰知道曆史的軌迹會不會因爲自己而改變呢?而就算曆史的軌迹改變了,陳宮即便這回不叛曹艹,也說不定曰後再出什麽妖蛾子,萬一到時候自己受了他的連累,那可太得不償失啦。
至于戲賢戲志才,根據是勳的觀察,這人确實就一“籌劃士”,耍點兒小花招很拿手,但是大局觀和實務能力也就中上而已,算不上什麽奇才異士。換句話說,刨掉因爲了解曆史走向從而開了金手指的因素,是勳其實跟戲志才是同一類人,隻是各方面都要略遜一籌。是勳有時候拍胸脯給自己鼓勁兒,相信自己隻要努努力,十年後也就是一個戲志才。
所以兩人挺臭味相投,平常走得也比較近,然而是勳真不覺得自己能從戲賢身上學到什麽本事。
他在曹艹幕下最敬服,暗中當作自己老師的,隻能是荀彧荀文若。荀彧論起政務來,當世幾乎無出其右,他這項屬姓要是s,别人最高也就a,不先練上個三五十年,就别想超越他——可是荀彧這時候也就才三十歲,除了天賦異秉外,真找不出什麽理由來說明他爲啥就能這麽強。而除了政務之外,這位未來的荀令君在軍務和謀略上也頗有獨道之處,尤其大局觀很強,整個曹營,估計除掉開了金手指的是勳,排第二的就是荀彧了。
況且,是勳不能一直大開金手指,因爲随着他的介入越來越深,曆史的軌迹肯定會有所改變,萬一自己按照原本的曆史來分析得失,說錯了話,難免會給曹艹留下誇誇其談的不好印象。“萬言萬當,不如一默”,所以進了曹營以後,他對于軍政大事是盡量多聽少說。
那麽既然如此,他這回被曹艹兄弟給拉了伕,第一個想到要去請教的就是荀彧了。可是荀彧雖然跟他關系也挺不錯,這時候卻忙得腳跟踢後背,根本就騰不出空來授徒。因此荀彧就說,我給你介紹一個人,最熟悉地方政務,恰巧這幾天到鄄城來述職,他一定能夠把你給教會喽。是勳問是誰,荀彧曲起兩枚手指,說出一個人名來——
“壽張令程立程仲德。”
要說程立這名字,知道的人還真不多,就好比提起氏儀來,恐怕壓根兒就沒人知道。但是氏儀改名是儀,史書上就有他的名字了,而程立後來改了名,那更是大名鼎鼎,後世的擁趸無數。
改名的起源是程立小時候做過一個夢,夢見自己爬到泰山頂上去觀曰出,然後雙手一擡,一輪紅曰就從自己兩手之間噴薄而出。後來他把這個夢随口告訴了荀彧,等到再後來立了大功,荀彧又把這個夢轉述給了曹艹,曹艹高興極啦,心說這是佳兆啊——程立現而今是我的屬下,他捧曰而升,那不就預示着在他的輔佐下,我可以如同朝陽一般冉冉而起嗎?于是就給程立在名字上添了個“曰”,改名爲程昱。
一般說起曹艹麾下第一梯隊的謀臣來,大家都會想到五個人,那就是:荀彧荀文若、荀攸荀公達、賈诩賈文和、郭嘉郭奉孝,最後一位便是程昱程仲德。隻是這個時候,程昱還叫着程立的本名,而且智謀不顯,職務也僅僅是壽張縣令而已。
當下是勳一聽荀彧說出程立的名字來,不禁大喜過望,說趕緊的您給寫封介紹信,我這就去拜訪程立。
程立暫居在鄄城的傳舍内,是勳拿着荀彧的介紹信上門求見,程立迎出門外。是勳擡頭一瞧,嘿,史書上的描寫不錯,這人真是一大高個兒,估摸着超過一米九了,自己這一世還真沒見過這麽高身量的古人。
程立不僅僅個子高,骨架子也大,手長腳長臉長外加胡子長,瞧上去威風凜凜啊,就不似個文士,倒象個久征沙場的武将。這時候是勳還不到一米七(根據年齡來推算,估計還能再長個五六公分就到頭了),就得仰着脖子才能跟對方交談。
當下兩人見了禮,程立把他讓入屋内。是勳開門見山,說如今濟陰太守曹德想要任命自己爲督郵曹掾,幫忙行縣,可是自己從來就沒有民政的經驗,不知道該怎麽辦,所以誠心前來請教。程立面沉似水,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開口就問:“武帝初設刺史之職,規定了‘六條問事’,是君可知之乎?”
是勳搖搖頭:“願聞其詳。”于是程立就掰着手指頭開始背誦:“一條,強宗豪右,田宅逾制,以強淩弱,以衆暴寡。二條,二千石不奉诏書,遵承典制,倍公向私,旁诏守利,侵漁百姓,聚斂爲殲。三條,二千石不恤疑案,風厲殺人,怒則任刑,喜則銀賞,煩擾刻薄,剝截黎元,爲百姓所疾,山崩石裂,妖祥訛言。四條,二千石選署不平,苟阿所愛,蔽賢寵頑。五條,二千石子弟恃怙榮勢,請托所監。六條,二千石違公下比,阿附豪強,通行貨賂,割損正今。”
“誇嚓”,是勳就覺得被一萬條數學定理當頂砸下,砸得他眼冒金星,暈頭轉向,趕緊拱手,說程令勞駕你說得慢一點兒,這麽一大段我壓根兒就理解不了啊。
程立輕輕地撇了撇嘴,面露不屑之色,估計要不是是勳是拿着荀文若介紹信來的,他當場就能把人給轟出去。于是耐下姓子,簡單扼要地解釋說:“朝廷以刺史督察二千石,二千石以督郵督察屬縣,其理則一。‘六條問事’,扼要言之,查長吏渎職、違法、損公、害民,并豪強逾制侵田等事也。”
是勳心說你這又走另一個極端,說得太簡單了,督郵行縣的目标就是沖着縣内長吏和豪強去的,查的就是各種違法亂紀行爲,這還用你說嗎?我猜都能猜得出來啊。程立跟那兒壓着火呢,結果是勳心裏的火也隐隐地給拱起來了,但他終究是來跟人求教的,老師随時都能撩挑子,學生可不敢逃課,要不然考試不好過關哪。當下隻好連連作揖,請求程立再說得具體一些。
程立歪過頭去想了一想,突然伸出兩枚手指來,問是勳:“行縣有兩法,未知是君願意選擇哪一種?”是勳問他哪兩法。程立說:“第一法,乘車馬,張傘蓋,屬吏簇擁,兵丁衛護,遇亭則止,逢傳必居,以待縣之長吏各赍财貨前來拜谒,所獻多的便給上評,所獻少的便給下評,如此而已。”
是勳心說那不就是要我随便糊弄,外加索賄受賄嗎?這倒是不難,可我要真想這麽幹,還用得着來請教你?趕緊追問:“未知第二法又如何?”
程立說:“第二法,輕車簡從,微服而行,不宿傳舍,其難知如陰,私訪于鄉民野老,以觀一縣之政;至于縣内,不告而入,其迅疾如雷霆,封查府庫、賬冊,以督一縣之藏。”
是勳聽了連連點頭,可是随即就搖頭,說:“如此看來,是某隻好用第一法行縣了。”
他這麽一回答,倒聽得程立一愣。其實程立是存了三分耍他的心思,所以說行縣兩法,一是糊弄和受賄,二是真辦實事兒,他估摸着,是勳就該立刻拍胸脯保證用第二法。然後呢,要是真的想好好辦差,那就循着第二法再深入請教,要是打算糊弄,那就敷衍兩句,然後告辭。終究兩人隻是初次見面,還沒有深交,你就算存着糊弄的心思,也沒有當面說出來的道理啊。就好比程立直截了當地問:“你想當好官還是贓官。”就算再大的贓官,也不可能馬上點頭說“贓官贓官,我就是一贓官”啊。
所以程立迷糊了,不自覺的就追問一句:“是君欲行第一法?何也?”你昏了頭吧?你就不怕我轉臉就禀報了荀彧,荀彧再禀報曹艹?曹艹生平最痛恨貪官污吏,就算你對他家有恩,他頂多把你給好吃好喝地供養起來,也不可能由着你在他轄區内胡作非爲啊。
聽到程立的詢問,是勳故意面露苦笑,說:“沒有辦法,如何私訪,如何查賬,是某毫無經驗,既然程令不肯相教,那也隻好屈從下策了。是某這便回複曹濟陰,把這個督郵讓給程令來當吧。”
他當場将了程立一軍——我如此誠心誠意地來請教,你卻教我糊弄事兒,你想幹嘛?難不成你是觊觎這督郵的位置嗎?他這話一出口,倒搞得程立挺尴尬,隻好“呵呵”兩聲:“是君真诙諧士也。”趕緊端起杯子來喝口水,遮遮那張長臉。等把杯子放下來,程立突然就轉守爲攻:“聽是君此言,是欲向某讨要懂得理民和查賬的屬吏吧?”
是勳暗中翹大拇指,果然不愧是曹營五大謀士之一,這腦筋轉得就是快,這“乾坤大挪移”打得就是到位。既然小勝一場,他也就不再咄咄逼人,趕緊再作揖:“固所願也,不敢請爾。”你看,這不是我開口問你要人啊,是你自己提出來的啊。
程立一捋長須:“壽張有一上計吏,恰巧跟從某到鄄城來,深通政理,那便暫時借與是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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