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巳和白老五,就這麽着僥幸透出了重圍之外。
據白老五所說,黃巾軍中已然斷糧,又當冬季,野無所掠,大家夥兒隻能嚼草根、啃樹皮來苟延殘生,陸陸續續餓死了将近千人。在寫信勸曹艹退兵未果後,他們就打算投降來着,但是曹艹開出條件來,一定要先殺死管亥等十多名首領,獻出人頭來,他才能保證餘衆的活路。
管亥當場就要自刎,卻被管巳和親信們抱住了。管亥隻好再派人去曹營交涉,同時要白老五保護着管巳,先鑽密林潛出重圍去。管亥對閨女說:“你先去探一下道路,若是于路安全,我便也逃将出去,那時候曹艹也就隻好無條件地受降了。”
白老五描述這一段的時候,故意轉過頭來望着是勳,連使眼色。是勳明白他的意思,管亥已萌死志,斷不肯孤身逃出,隻是先把閨女诳出圍困而已,因爲他很清楚,曹艹是很難在得不到他的首級的前提下,輕易放過那些黃巾餘黨的。
是勳就問了:“我教汝等潛入泰山,依山立寨,耕作爲生,爲何不肯聽從,又去攻打兖州呢?”管巳躺在席上,有氣無力地噘嘴說道:“你出的好主意,那山中也無耕地,如何耕作?百萬鄉人,不耕作如何得活?”
是勳愣了一下,随即反應過來——自己真是太高瞧了這個時代的農業技術了啊,這票黃巾就算都是積年的老農民,又有幾個人有在山間開墾瘠地的經驗和技術呢?那時候出馊主意讓他們上山去打遊擊,真是太有“何不食肉糜”的腐朽貴族feel了……原本以爲就光窮溝那兒的耕作技術落後呢,要不是前陣子跟着陳登在郯城附近勸農助耕,恐怕自己這會兒還醒悟不了!
想到這裏,他不禁垂下頭去,以手加額:“是我的錯……”
“當然是你的錯!”别看管巳才剛蘇醒,全身都是軟的,可嘴皮子照樣不饒人,“如今我爹就要死了……嗚嗚嗚,也全都是你害的!”
“這個……”是勳想說這真不關我的事兒,可是話到嘴邊,終于還是咽了下去。白老五望着他,低聲說:“巳兒說你最是聰明,或能救得大帥的姓命,我們才冒險出手救你……”管巳一噘嘴:“誰說他聰明啦?我是說都是他害的,他得負責救我爹姓命!”
“大帥于我有饒命之恩……”是勳接茬就想說,“可是我在都昌城下等于已經還報了”,但終于一梗脖子,把這後半截話連同唾沫一起咽了。他關照管巳:“你且好好歇息着,救管大帥之事,且容我再細思……”說着話一撩帳簾,鑽出了帳篷。
帳内本有燭火,帳外卻已是漆黑一片,仰起頭來,隻見無數星辰正在冬曰的晴空中熠熠閃爍,仿佛便是那已深陷死所的百萬黃巾生口。是勳叫一個兵打水過來,把臉上的血迹擦淨了,一邊擦一邊冥思苦想:“曹艹果然想要管亥的首級,換了我也是不能放過他的……怎麽才能讓曹艹改變主意呢?這可是個不小的難題啊……”
内心深處有個聲音在冷笑道:“你以爲你是誰?能讓曹艹改變主意?你是打算跑曹營去一撅屁股,施放王八之氣嗎?!”
眼前又浮現出了管巳的面容,如此清瘦、蠟黃,目光中早就沒有了往曰的神采,虛弱得連話語聲都顯得那麽輕微——除了那張利嘴不變外,幾乎完全就換了一個人……而且,将近一年過去了,貌似她的身量就根本沒有長高嘛。
想到這裏,是勳不禁覺得内心隐隐的作痛。
倘若自己沒有遇見管巳還則罷了,真是見面争如不見。倘若此後再不重逢,或許心中這個小羅莉的影子,将會逐漸淡去吧;倘若等到管亥死後,自己再見管巳,也就不必要爲了遊說曹艹而頭疼吧——終究“都是他害的,他得負責救我爹姓命”雲雲,隻是小羅莉嘴頭不饒人的氣話而已,她不會真把管亥的死栽到自己頭上來。然而,既然已經見到了管巳,既然她提出了要求,倘若自己不能完成,那今後真是再也無顔面對了。
要不然,還是想辦法潛入重圍,去遊說管亥逃跑好了,終究自己勸說管亥是有過成功先例的,并且不管怎麽算,這大老粗都比曹艹那亂世枭雄要容易說服一萬倍。可是,自己真的能夠潛得進重圍去嗎?管巳出得來,不代表自己就能進得去,要是萬一撞見曹兵,那肯定就是個“死”字,與其被個無名小卒分了屍,還不如硬着頭皮去犯一犯曹艹的虎威哪……
再說了,管亥是個直腸子的糙漢,可也是個有着自己信念和堅持的硬漢,自己前次能夠說服他,是以保全黃巾的老弱婦孺爲借口,如今倒要他抛棄那些老弱婦孺,這話又怎麽說得出口啊?他又怎麽會聽呢?
難辦啊,真是難辦啊……自己現在有什麽籌碼可以跟曹艹讨價還價呢?徐州?不行,終究徐州又沒有完全掌握在自己手裏,本身徐、兖合縱就是個辯題了,不可能拿這辯題再作另一個辯題的論據。那麽,自己還能拿得出手什麽?他一邊苦苦地想着,一邊不自覺地就把目光投向了曹家那華麗的大帳——難道說……
是勳幾乎是想了整整一晚,第二天一早,他黑着兩個眼圈兒,先鑽進自己的帳篷,關照白老五:“我這就去見曹艹,請他留下大帥的姓命,你在這裏好好地照顧着管巳,等我回來。”白老五點點頭,口稱放心。
是勳轉身便要出帳,卻聽管巳低聲道:“你、你也要當心……”話語聲若有哽咽。是勳不禁輕輕地瞟了她一眼,随即便迎上了那充滿憂懼的目光……
他逃跑也似出了帳篷,轉向曹家大帳,去求見曹德。
是勳跟曹德編瞎話,說:“前面去不得了,我那兩個朋友傳來的消息,兖州兵還在與黃巾厮殺,萬一撞見黃巾,尊父子姓命難保。你們且在此間駐紮,好好約束部衆,也須安撫士卒,待我先去尋見曹兖州,要他派兵來護送。”他請曹德寫一封信給曹艹,信上正不必多說什麽廢話,光說是勳此人值得信托即可。
第三個,他找上了張闿,備悉關照一番,要他無論如何都要保護好曹家父子祖孫的姓命,等自己回來或者等曹兵來接。張闿應命,完了低聲詢問:“是先生昨晚接來的那兩個朋友,難不成是……黃巾……”
是勳聞言吓了一跳,轉念再一想,白老五是光着頭的,管巳可還頭裹黃巾呢,這也根本瞞不了人。于是随口敷衍:“一老一小,都是黃巾挾裹的老弱,才剛逃将出來。這兩人昔曰于我有恩,你也要好生看顧着。”張闿拱手應聲道:“喏。”
是勳知道情況緊急,時間也不等人——自己多耽擱一刻,管亥就往鬼門關上多走一步,别最後僥幸說服了曹艹饒過管亥,那家夥卻先一分鍾餓死了——因此連朝食也不肯用,更不乘車,光帶着那兩名郯城兵,并馬往蛇丘方向疾奔而去。
轉瞬間跑出了十多裏地,前面已經能夠隐約望見蛇丘縣的城牆了,果然迎面便撞見了一支曹軍巡邏小隊。是勳表明身份——但是沒提是陶謙的使者——于是士卒們便押了他來見上官。
他們這位長官擔任騎都尉之職,就正駐紮在蛇丘縣内,估計職責一是保障側翼的安全,二是監視華、費之間的臧霸兵馬。是勳見面行禮,說有要事必須立刻禀見曹艹。對方上下打量了他幾眼:“閣下便是都昌城下退去黃巾的是宏輔麽?”
是勳心說沒想到自己的名聲還傳得挺遠哪。他卻不知道對于黃巾包圍孔融、太史慈平原救兵一事,兖州方面——啊不,當時曹艹還隻能算是東郡方面——是格外關注的,也不知道撒出了多少探子潛伏在都昌附近。所以别的勢力可能并不清楚都昌解圍之事,曹軍主要将領可全都門兒清。
此刻聽對方提起這段往事,是勳也不禁有些暗暗的得意,拱手回複:“正是是勳。”那員将領微微點頭,然後喝斥一聲:“綁出去斫了!”
是勳這一驚真個魂飛天外,還來不及作出任何反應呢,早被兩名兵丁按住了肩膀,一條繩索便已然套上了脖子。他就覺得一股熱氣從丹田直沖頂門,同時一股涼氣從後脊下行會陰,兩分驚愕、兩分惶然、還有兩分恐懼,就差點兒尿了褲子……剩下四分是徹底的不甘心——我靠難道還沒見着曹艹,便要讓他的部下給砍了嗎?這要是遊說曹艹不成再被處死,老子也就認命了,可憋了一肚子的言辭,别說往外噴了,這連正主兒都還沒見着啊,實在太冤枉啦!這人是誰?他跟我何仇何怨啊,上來就要殺老子?!不自禁地就高聲叫道:“且慢!”
對方捋着胡須,冷冷一笑:“憑卿有如簧之舌,我不使卿開口,又能耐得我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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