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飛前一世的老娘就姓“是”,這是一個非常冷僻的姓兒,據說那時候全中國姓是的也就八千多人。然而這個姓不是從上古就傳下來的,而是後來改的,原姓就應該是“氏”。
《三國志·吳書》上記載,北海國營陵郡有個名叫氏儀字子羽的士人,曾經在國中任職,國相孔融對他說:“氏乃民無上,不如改爲是。”氏儀向來唯長官意志,當即就把姓兒給改了,成爲是氏的老祖宗。
是儀改姓應該就是最近幾年的事情,遷去樂浪的氏伊那一支并沒有收到通知,所以沒有改,這就誤導了阿飛,他聽音辨字,還以爲自己所要投靠之人名叫氏宜呢,沒想到竟然是自己親娘的老祖宗是儀!
驚愕過後,阿飛就覺得眼前一亮——氏家跟是家有着本質的區别啊,漢末三國時代姓氏的就沒啥名人,可那位是儀先生在《吳書》中可是有着專門傳記的。因爲這是親娘的老祖宗,所以阿飛曾經頗爲關注,把是儀的傳記讀過好幾遍,此人後來逃難到江東,投靠孫權,做到尚書仆射的高官,八十多歲了才壽終正寝。
“看起來,自己這步棋是走對了……我身上……不對,魂裏邊兒應該多少就流着點兒是儀的血……魂沒有血……總而言之,冥冥當中自有天意啊!賊老天你他喵的還真是神啦!”這一下,阿飛的信心更足了,他抖擻精神,“嘭”地直撲到門上,用力叩響了門環。
門環這東西,終究不是電鈴,不可能傳得很遠。不過一般也不需要傳得很遠,隻有大戶人家才用門環,而大戶人家理論上是應該都有門房的,一般情況下門口有一小屋,門房一整天吃住都在小屋裏面。所以阿飛才叩了三下門環,“喀喇”一聲,大門就被拉了開來。
阿飛順勢就撲入了門中,跪倒在地,倒吓得前來開門的老頭兒一個趔趄。“汝是何人?何叩門如此之急也?”話音才落,阿飛故意啞着嗓子叫道:“先父諱伊,某乃氏勳,求見大伯父。”
老頭兒愣了一下,估摸着是家雖然人口不算太多,但好多年前就遠遷樂浪郡的氏伊,沒能給這老家夥留下什麽深刻印象。愣完之後,老頭兒随口回答:“你找我家主人麽?主人仕于國中,不在府内。”
阿飛就覺得腦袋“嗡”的一聲——沒想到是儀竟然不在家……自己最怕節外生枝,希望能夠第一個就見到是儀,因爲是儀是是家的大家長,隻要騙取了他的信任,那麽别人再說什麽怪話就都不管用了。倘若先見了别人,見得越多,越容易露馬腳,倘若綜合反映到是儀的耳朵裏,說不定就會留下什麽隐患……
然而事已至此,也不容他再瞻前顧後,尋機退縮了,他隻好問那老頭兒:“如今府内何人主事?”老頭回答他:“大公子主事。”
既說是“大公子”,理論上應該是指是儀的長子。說也奇怪,《三國志》的絕大多數傳記中,都會順道記錄一下傳主的繼嗣情況,有幾個兒子,是不是做過官啥的,偏偏是儀就沒有。阿飛前一世雖然沒能找到是家的祖譜,卻也頗費心思調查了一番,然而是儀之後有點兒名氣的是家人,一邁步就跨到了唐朝大曆年間的是光,中間那麽多代全都空白。是儀有兒子麽?有女兒麽?一共有幾個?難道是因爲都比老爹早死好多年,并且沒有出仕過東吳,所以史書不載?
那麽多稀裏古怪的念頭在腦海裏瞬間一晃,但他的手也沒閑着,匆忙從包袱裏抽出那封信來,爬起身,遞給了老頭兒——本來跪倒在地是爲了表現自己長途跋涉,筋疲力盡,以及投親心情之切的,但自己好歹在裝是家偏房的公子,總不能老對着一個門房下拜啊。
既然有信呈上,老頭兒當然要幫忙遞交,于是就請阿飛進來,暫且在門房安歇,自己重新闩好門,手捧着木牍,腳步匆匆地就朝院内奔去。
阿飛端坐在門房當中,草席之上,閉着雙眼,把眼前的形勢又重新梳理了一遍,把自己應對的方略又重新檢讨了一遍。才剛計劃得**不離十,忽然耳聽腳步聲響起,睜眼擡頭,就見那老頭兒帶着個年輕人朝大門口疾步而來,年輕人右手裏還捏着他剛遞出去的木牍。
隻見這年輕人大概比阿飛大個七八歲,白面短須,他紮着绛色绡頭,披着黑色棉襦,一副閑居打扮。門房極小,阿飛坐在屋中,那年輕人到了門口就停步了——要是邁步進來,兩人就得撞到一起——微微躬身,一邊上上下下仔細打量着阿飛,一邊皺眉問道:“你便是氏勳?”
阿飛雙手并合,略施一禮:“弟是氏勳,請教……”
年輕人點一點頭:“家父諱儀,某是嫡長,單名一個著字。”
阿飛趕緊躬身稽首:“大兄在上,請受小弟一拜。”
是著伸左手虛攙了一下,然後問他:“來信某已代父開啓,大略看過。不知伊叔如今可好?”
問得好!阿飛不禁暗中大喜。就希望你這麽問!于是他猛得瞪大了眼睛,大叫一聲:“先父已殁去矣!”一邊叫着,一邊哆嗦着四肢,然後白眼兒一翻,一腦袋撞在土牆上,就此昏厥了過去……
阿飛當然不是真的暈了,就算演技再好,說哭就能哭,說笑就能笑,也不是說暈就能暈的。他所以裝暈,是爲了盡量少跟是著說話,希望是著能夠盡快派人往國都劇縣去,把大家長是儀給請回來。
閉着眼睛,耳聽到是著略顯驚慌的聲音:“這是爲何啊……速去延醫來看……”然後是那老頭兒的聲音:“氣急攻心,昏過去的人,一掐人中就好。”是著忙道:“那你快掐啊!”
阿飛在心底大罵老頭兒多事。他不清楚掐人中這種土辦法究竟有沒有效,有多大效果,自己是該由着他掐去,繼續裝暈呢,還是必須得被迫“清醒”過來,清醒以後又該如何應對?正在煩惱,忽聽一個聲音在屋外響起:“掐不得,掐不得!”
是著問:“爲何掐不得?”
那聲音說:“氣塞髒腑而昏,掐人中便醒,但若因神困體乏而昏,掐了反增其害。還是将人擡入家中,平卧暫歇,然後速請醫士來看爲好。”
阿飛當然不能讓他們真請醫生過來,天知道請來的是庸醫還是良醫,要是一不小心露了餡兒,雖然沒有太惡劣的後果,終究容易啓人疑窦。于是隔了不久,突然伸過來七手八腳,把他擡離門房,擡到另外一間屋子裏,才剛安頓在褥墊上,他就假裝長籲一口氣,緩緩地蘇醒過來了。
“勳弟醒來,勳弟醒來。”是著坐在他身前,忙不疊地呼喚。經過剛才那一番混亂,阿飛判斷出這個是著雖然是家中嫡長子,并且在是儀離家的時候主持家務,但應變能力應該不強,或許比較容易欺騙?就不知後來說話的那人又是誰了?
他緩緩地睜開雙眼,望向是著:“大兄……”這才發現是著身後還坐着一個人,相貌與是著差相仿佛,穿着卻比較正式——“這位是……”
“這是吾弟是纡,草字文通。”
“原來是二兄……”
“勳弟誤認了,”那人微微一笑,聽聲音果然是剛才攔阻門房老頭兒掐他人中的那家夥,“愚兄行四。”
“四兄……”
是纡問他:“叔父信中所言不明,不知前後因果,勳弟可能見告?”
阿飛忍不住又在心中大罵——你丫還真是開門見山唉,非得讓我對着你們就把計劃中的那一大套先演練一遍嗎?你大哥還在這兒呢,啥時候輪到你說話了?!看起來,這個是纡或許是個精明人,在他面前得格外的當心。
他心裏這麽想着,表面上卻用力擠了一下眼睛,扶扶額頭:“先父得罪郡官,已然殁了……弟千裏來投,如今悲憤難禁,頭昏心亂……”
是著趕緊開口解圍:“勳弟莫急,且好好歇息,愚兄已派快馬往國中請家父歸來。叔父之事,便等家父來時再說吧。”
阿飛在心裏翹大拇指:耶,大堂哥你是個老實的好人,多謝多謝。
是氏兄弟沒呆太久,安慰了阿飛幾句,關照他好好歇息,然後就都退出去了。終究是不是認下這個遠歸的堂弟,應當如何安置,這一切都得等是儀回來再作決定。
阿飛略揚起頭,打量了一番四周的環境。這間屋子并不大,估摸着也就七八個平方,白垩塗牆,沒描花紋,裝飾非常簡單。窗戶很小,細密的斜方格窗棂,因爲正當寒冬,所以蒙着薄紗,好在窗戶朝着正南方向,多少還有點兒采光。
他被安置在屋子正中,頭東腳西,身下是草席和細麻的褥子,身上是填充了木棉的細麻被。身左,也就是南側有門有窗,身右,也就是北側立着一面素雅的屏風,以及一具銅燈。腳後空空如也,頭前倒有一櫃一枰,櫃頂上擺着自己帶來的包袱,還有弓箭、環首刀。
剛才演了那麽一大段戲,阿飛确實覺得有點兒疲累困乏了,想到等是儀回來,自己還有大段戲文要唱,還是趁着這個機會,先好好地歇歇場吧——終究精神是騙人的本錢啊!于是他阖起雙目,不一會兒便響起鼾聲,逐漸沉入了夢鄉……
大概是心情緊張的緣故,夢裏也沒法放松。他先是夢見自己返回了原本的時空,被領導逼着一晚上出七萬字的演講稿,接着那領導的面孔和裝束都改變了,竟然變成了氏伊,朝他怒喝道:“寫二十萬字的辭賦出來……啥,不會寫?你丫定然不是我氏家的子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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