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迫放棄眼看到手的兖州城後,他立即棄了全部隻配當炮灰的老弱,卷着可用的青壯西進。
目标,洗劫梁山泊周圍的全部州府。
東昌府府衙。
兵馬都監坐立不安。
從聽到流寇入侵兖州起,他就開始緊張焦慮起來。
那可是一冒頭就有幾萬兵力的流寇啊,也不知從哪突然冒出來的,輕松破了密州,又急速西進搶了兖州,隻怕兖州也守不幾天。那可是幾萬流寇悍匪卷起了十幾二十萬之衆的龐大團夥啊。
東昌知府,那個做官難得能保持着儒家讀書人基本節操,算得個好官的老頭子,坐在那瞅着如熱鍋上的螞蟻一樣的都監,慢條斯理道:“你焦慮什麽?怎麽小孩子一樣急成這樣了?”
都監沒好氣地白了老家夥一眼:“你倒是不驚不急。你老了嘛,現在死了也不賠本。本官可還年輕呢,正是力壯的時候,飯沒吃得夠,歲數更沒活得夠。流寇眼看着就來了,鋪天蓋地呀,過境的蝗蟲一樣,會寸草不留,我這項上腦袋長不幾天了,我滿門老小......啧,我豈能不急?”
知府老頭也不惱,反而哈哈大笑,邊笑得歡邊搖頭。
都監大怒:“老家夥,你笑什麽?”
越發怒氣沖沖:“死到臨頭了還笑得歡,你這是活夠本了,笑話我年輕力壯就得死了?”
“老東西,能不能高尚點呀?能不能.......對,文成侯說過的,能不能有點團隊精神呀?”
哈哈哈哈........
老知府反而笑得越發歡了。
都監卻不惱怒了。
他眼神變得詫異,不但轉着眼珠子,還轉着身子,轉來轉去反複仔細打量着老頭子:“不對呀。你這老東西最怕吃苦也最怕死了,最是惜命,活到五十六,你就想着活到九十六,最好是能挺到百歲以上也不死。我太了解你了。流寇來了,你怎麽可能不怕死不害怕了。”
“嗨,老頭”
都監趴到府衙大桌子上,臉和桌子對面的知府老頭的臉水平相對,臉上露出親切的谄媚的甚至敬仰等讨好的笑容:“你有招度劫,對不對?”
知府老頭卻收斂了笑容,嚴肅起來,翻着白眼:“我有什麽高招度劫?我活夠本了,就等死而已。死了是爲國英勇捐軀,青史不留美名也不至于留下罵名,死得坦然而已。”
“你可拉倒吧你。”
都監大嘴差點兒撇到耳後去:“你這人當官有良知,我信。能在咱大宋官場保持良知,官還能當這麽大,正三品呐,而且皇帝信任你,衆臣也不排斥你,幾十年官場混下來,竟然沒有一個官大的仇家,官當得如此進退自如從容潇灑,這,我服你,真服。但你說自己願在内戰中從容赴死,你騙鬼呐?抗擊異族入侵,能青史留美名,你能堅守城池從容赴死,我或許還信。”
都監這麽一調侃,知府老頭原本嚴肅實則輕松自負甚至愉快的臉卻陰沉下來,竟然露出羞愧沮喪悲傷之色,和都監鬥趣的目光遊移到屋外,望着炎熱寂寥的虛空長長歎了口氣。
都監愣了一下,詫異道:“大人,你這是怎麽了?不至于這麽小心眼兒真惱了吧?”
“我就一粗人呐,說話不動聽,你若真往心裏去,那你就是傻,白活這麽大歲數了。”
老頭趕蒼蠅一樣揮揮手:“老夫稀得生你這粗胚的氣?老夫隻是聽了你的話,猛然醒悟意識到自己這一生.....錯在哪了。老夫,錯矣。這幾十年官當得,啧,對得起家族卻對不起天下百姓,對不起儒家讀書人這個身份,對不起自己年少讀書時的滿腔抱負,愧對在天有靈的聖人呐!”
都監瞪大了一對牛眼,滿臉的詫異不解。
他沒聽懂老頭到底想說什麽。
老知府苦澀一笑:“你不是誇老夫當官高明嗎?老夫爲官幾十年什麽也沒幹呐。不幹就沒錯,也沒仇家。老夫當官這麽多年,一天天一年年淨忙着說空話假話耍心眼了.......”
都監終于聽懂了。
老頭是羞愧爲官一生說是忠君愛國爲民,實際隻是爲自己爲自己家族,其它的什麽也沒幹,隻是觀風迎合上級,政事不作爲,能拖則拖,能推則推,能裝糊塗就裝糊塗,收着手下的孝敬,發着官場合理的财,明是沒象其它宋官那樣貪鄙歹毒害民殘民,手上沒沾無辜者的血,心安理得,實際上隻不作爲一項就會無形中害苦治下百姓。
必有百姓冤屈慘死其間。
百姓求告無門,蒙冤倒黴甚至慘死的還不會少了...幾十年官呐。這些罪孽事,都是手下的貪官污吏幹的,他高高在上藏在衙門裏,就象皇宮中的皇帝趙佶一樣,不知也不去了解而已。
象老頭這樣的官,有清名,百姓不說他壞,畢竟他沒親手害過人,百姓粗鄙無識卻淳樸有自己的認知标準,不會把貪官污吏所造的孽歸在老頭頭上,隻認爲老頭書生氣被奸詐屬下蒙蔽了。朝廷、皇帝也把他看作清流官,一個識時務懂進退的忠臣老實有讀書人氣節的......
宋代官,尤其是士大夫,隻要不過分貪與惡,這就是難得的好官了,至于吃喝玩樂,留戀青樓與詩詞風流,公款旅遊和資助誰旅遊,不怎麽幹正經事,這都不算什麽,要求就是這麽低。
你是宋官,無論是文是武,若是較真努力幹正經工作,那反而不對了,會被視爲貪權貪功、急功近利,品德不好,是危險的官場對手。沒人會喜歡這樣的官,甚至皇帝也是這麽看的,不會喜歡,防着你權利欲這麽盛,是不是急于爬上來當宰相權臣或擁兵自重的大将......會有意以磨煉爲名進行打壓,即所謂的勘磨,把你困在下面一年年辛苦掙紮不得志,能活活勘死你,磨死你。
不知有多少胸懷豪情壯志的青年官員就是這麽被上面猜忌甚至惡意有意地磨毀了。
象包丞這樣的,那實在是有福攤上了仁宗這樣的皇帝,否則在官場死都不知怎麽死的。可就是這樣,他的一生也是凄慘孤獨的一生,實際什麽大事也沒幹成,掙紮煎熬了一生,孤獨死去。
大宋王朝的體制與政策就是平衡,把官職弄得無比複雜,挂着這個官名卻幹着别的差事,就比如你找公安局長,也找到了,結果公安局長卻并不是管公安的,那個叫民政局長的才是管公安的,要不就是一個公務職權卻有幾個甚至十幾個官在管着,都能管,也都不管,誰也别想幹好,不幹事,推诿扯皮,才是好的,會做官做人的。你無法想像當宋官想幹點事會多麽複雜多麽難......
我們也無法想像就這麽個毫無效率的國家機器,它竟然也能存在上百年并且又續了個南宋。
宋王朝是個很有意思的王朝,它的存在是個奇迹,也可以說是個意外。
知府老頭悲傷的是,他終于明白了爲什麽自己不是個民間有臭名的壞官,海盜國卻視他是與那些貪官污吏一樣的壞蛋而拒絕收他,把他以及他的家族與其它罪惡者一樣冷酷抛棄在這邊。
在叛逃狂潮中,受他庇護而發達的家族遭到毀滅,族中子弟,尤其是他認爲讀書有出息或有才幹的那些卻慘遭殘忍殺死式報複,這事當時深深觸動了他。
他意識到他在外當官太久了,離老家太遠,對老家的家族已經太缺乏了解,竟不知族中子弟仗着他的勢作孽太多。當時,他對死的這些子弟包括他留守老家的兒子很痛心,但保持的良知人性又讓他覺得死得不冤,公平講應該屬于該死,攤上清算運動怎麽會不遭報應?
他後悔沒多用點心管管家族和兒子,但也僅此而已。
他是标準的宋高官士大夫,思想固定在儒教官場意識與社會風氣,思想跳不出圈子。
而現在,他才猛然意識到問題到底在哪裏,卻已經太晚了。
人生不能從頭再來。
他當官努力一生保持清名隻是個自欺欺人的大笑話,結局隻會是被新時代抛棄而悲涼死在宋國,背着“被抛棄的壞蛋”曆史天然标簽恥辱爛在這片祖先不知付出了多少犧牲才換來的故土。
那幾乎是他活着的唯一意義,堅持的卻是個笑話。
這個打擊對他太大了。
老頭心喪神死,再無心思玩笑,無力地對都監揮揮手:“小zei,你還年輕,還來得及。千萬别走錯了。想避過此劫,唯有一法。求到水泊梁山那個小霸王。”
都監愣了一下,随即卻眼睛一亮,看着老頭,滿眼的求教。
“把你認爲應該保的那些家眷都悄悄送到梁山,求梁山人能暫時收留給予保護。你們卻不要想着投靠梁山。那小霸王不會要你們的。他瞧不起你們。你們,還有.....我,在他眼裏都是垃圾,都是對不起滄趙家族的罪孽者,統統死不足惜,甚至是該死的。被憤而造反的流寇民夫打殺幹淨了才好。你們要抓住這次機會證明自己是真正的軍人。把家眷送走,沒了後顧之憂,安心守城和流寇好好較量一場,證明你們的軍人價值。證明我們是有骨頭的,不會是隻會當官享福。當金國或遼國殺來的那一天,我們能挺直脊梁奮勇死戰,決不屈膝當漢奸,決不老實當亡國奴。”
都監默默聽着,思索着,神情沉重低聲道:“大人,您還有别的需要提醒卑職的嗎?”
老頭疲倦地揉揉臉:“這些就夠了。我猜梁山人并不會在意我們說什麽。你去說得再多再好再赤誠,我猜他們也隻會象沒聽見一樣,根本不當回事,但卻會同意收留家眷。”
“.......那小霸王,兇強之極,心硬得很,隻怕能力不在他兄長之下,是個鎮世的真閻王,卻又有大慈悲之心,就象他的美名家族一樣,殘忍強硬冷酷暴虐中藏着對天下衆生的慈悲憐憫甚至拯救之心。可惜了,文成侯......可惜了這樣的家族。他終歸是那個空前隻怕也絕後的偉大家族的嫡系子弟,行事總會閃爍出人性的光輝。否則你以爲去讨伐他的禁軍爲什麽會一次次都輕易溫順投降了他?天下聰明人多着呐。眼亮的可不少。不都是被黑與貪蒙了心智與眼睛的瞎子。”
老知府見都監聽得認真聽進去了,多少有點欣慰。
“今給你說這麽多,索性就多啰嗦幾句。”
“大宋完了,沒多少日子了。就别指望了。在這個亂世,唯一能領你走出條活路的,老夫遍觀天下,也隻有梁山那位了。其它的,哼。猖狂一時的賊寇而已,蹦達得多歡也是個滅亡。”
“你信不信,那小子現在豎起大旗,說要推翻朝廷開創滄趙新國,天下刁民惡徒衆生,盡管不記滄趙家族的恩情,無視滄趙遭難,還幸災樂禍大肆嘲笑咒罵攻擊,甚至妄圖毀掉梁山奪了梁山财富,可是得知那小子造反要奪天下後卻會立馬又是另一态度,會瘋狂響應他擁護他?”
都監沉默發着愣。
老頭輕輕拍了拍桌子:“這就是滄趙家族美名與威名疊加的威力。這就是人心呐。”
“再壞的人,包括官,再不堪的百姓,他也總希望自己能有個強大而仁慈的能護着自己的主人。尤其是在這個誰也猜不中明天會發生什麽可怕事的王朝末期亂世。”
都監不禁點頭:“是啊。命有保障,能活得平安踏實,對明天有盼頭,才是最重要的。”
知府老頭揮揮手:“那小子敢上京鬥皇帝鬥滿朝文武,把皇帝父子痛罵了,把滿朝文武全氣得要死卻能毫發無損的離京回家,老夫不信他會看不清自己具備的巨大争天下的優勢。他靜靜窩在梁山不動,任朝廷一次次欺負也不報複,定是另有用心,而不是沒能力。”
都監脫口問一句:“他在圖謀什麽呢?”
“誰知道呢?”
知府老頭揉揉額頭:“或許他覺得不能争,一争就便宜了遼國或金國。或許,他瞧不上宋國如今還有的人,認爲全是該死的壞蛋,痛恨都是忘恩負義之徒,他不肯開國拯救,就希望滿大宋的人從皇帝到最卑微的奴隸都日夜活在驚恐中,都在貧乏痛苦的亂世中胡亂或瘋狂的瞎掙紮。或許......”
“誰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