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世爲人,他比其他人更多了些對人世的了解和感觸,越是如此越是不能讓平凡中顯偉大的老太太出了意外。
趙嶽發愁的撓撓頭,突然又有了借口勸說了。
趙莊這孤懸滄州,又是高地,确實很難被洪水威脅到,但大洪水之可怕可不僅僅是淹沒沖毀,還有泡垮塌.......陰雨連綿甚至暴雨連綿,雨水和洪水能把可堅固屹立幾百年上千年的城牆地基泡酥軟垮塌,甚至能導緻地殼下陷了,把整個城池都毀滅于淤泥下,也能把巍峨的山嶽泡塌了沖小了,城癱倒,山體滑坡......這也是洪澇災中要命的極可畏的災難。趙莊有地利能避開洪水有什麽用?這是高丘,萬一被滾滾河水削垮或雨水泡垮了怎麽辦?
高丘癱塌,趙莊牆倒屋塌,這個過程是一點點增強的隐患,屬于無法準确預防的危險,極可能就在人睡夢的不知不覺中突然發生,把人砸死或活埋在廢墟下,那比清晰明顯的洪水威脅更要命。
這個理由一說出來,趙嶽感覺妥了,祖母再沒可堅持拒絕的了。
誰知,不提這個還好,一提,老奶奶忍不住抽了他肩膀一巴掌,笑嗔道:”這孩子,這麽靈醒,樣樣都好,奶奶我滿意高興得不得了,天天做夢都會笑醒,可今天怎麽就突然說起胡話呢?“
趙嶽皮糙肉厚的,莫說奶奶抽他舍不得用啥力氣,就是用棍子抽,他也不在意。
他隻是滿頭不解:我說的難道有什麽不對的?
奶奶笑呵呵的,臉上的自豪神色越發明顯了,滿的似乎要溢出來一樣。
她點點趙嶽那一腦門子的黑線,笑道:”這孩子,在這長大,在這生活了十幾年,居然不知道咱家是建在石頭上的。“
”當初,你爹帶着你建新莊的時候,你應該看到了,咱們莊子這挖地基最深也隻能挖三尺。再往下就全是石頭了,根本挖不動,當地基也不需要再挖深。這,甚至整個趙莊地下是個差不多一體的大石頭......“
趙嶽恍然。
他想了想,不禁一拍腦門:這特媽的好像還真是那樣。
從西河溝的深深石壁看,趙莊連着的是石頭地,莊下可能是石頭底的。從莊子邊到東河邊的數百米大斜坡看,石頭底的本質就更明顯了,不少地方直接裸露着岩石地貌,之所以如今整體看上去仍是一片泥地綠茵,那是野草荊棘和後來刻意種植的各種牧草把厚度不一的泥土牢牢固定在了坡上的緣故,斜坡的絕大多數部位坡度很緩,沒有太大的太長時間的雨水沖泡,就不能把密集的草根把着的泥土沖掉。那些坡度陡的或泥層太薄的地方則經不住雨水經年累月洗地,成了石頭地。
再想想。
夾在兩河間的趙莊周圍兩裏内是片片牧草,小樹都沒幾棵,除了唯一一棵雖粗大卻樹幹不直也長不高,還被特意削了頂的低矮大樹以外,更沒有一棵大樹。
這是爲了防備敵人來攻時方便就近砍了大樹做攻城用而人爲的清理過大樹。
把莊子附近曾經有的崩星一半棵大樹砍掉了,也把兩河間的遠處南邊泥底處十幾裏範圍内的大樹以及西河西數裏内山地樹林中的大樹也刻意砍伐清理了,順便做了建新莊子或制造各種武器及商品設備的木料用了。
這個清理活,趙嶽沒參加過,他那時還太小,長大後也不會把時間浪費在砍樹這種是個漢子就能幹的雜務上。
這種持續的清理也不是由他發起的。
早前爲了加強莊子的防禦,祖宗們就有意識地力所能及逐步開始清理了。
所以,趙嶽打小看到的就是趙莊這沒有大樹,習以爲常,熟視無睹,見怪也不怪了,人都是這樣,趙嶽也不例外,壓根兒就沒注意到過這其實是地質的問題,石頭底,不深的泥層,即便是不特意清理,莊子這也長不出成片的樹。
再想想。
莊子裏也沒幾棵正經的大樹。
形成樹蔭的也無非是些長不高也不需要長高的街邊或院前果樹,剩下的就是些不需要厚土層的花草了。
老奶奶好笑地看着自家這個精靈古怪的小孫子,看到趙嶽露出一臉的懊惱羞愧甚至沮喪神色,她臉上的自豪神情更足了,笑呵呵道:”咱家在這開山立莊落腳的老祖宗英明着呐,當年就考慮到夾在兩河間生活必然會面臨格外嚴峻的洪災威脅問題,所以放棄南邊那的大片大片肥沃卻地勢太低的地不住,專門在北邊這選了高地,費事的以東河東的肥沃高地上耕種。你憂慮的浸泡垮塌兇險,他們當年就注意到了。所以莊子特意建在這片石頭底子的地方。這樣就什麽也不怕了。“
趙嶽不禁也佩服地連連點頭。
古人在這種智慧上并不缺。古人的智慧,不可小。祖宗确實英明。
以漢人爲主體的華夏先祖們向來以勤勞勇敢聰慧聞名于世,劈荊斬棘,開疆拓土,外敵胡蠻,内修文明......所以成爲最出色的文明古國,後來出現了以仁義爲美好核心的儒教統治了這片土地上的人的靈魂,本應該更文明先進,更英勇壯烈,更富于開拓進取精神和守節犧牲意志的偉大族群反而失了血性、技工智慧等等太多優點優勢,變得全面懦弱儒腐落後了。
能縱觀五千年華夏曆史的趙嶽不禁唏噓不已。
老奶奶并不知道小孫子真正感慨的是什麽,隻當是天縱絕世奇才的神一樣小孫子也對祖宗們心生深深敬意。
老人家最重傳承,最懷念改變了她悲苦絕望命運的已逝丈夫,如今就必然成了最敬重滄趙家族祖宗的人。
自豪的神色越發盛開。
”我兒,當初重建莊子,那時你還太小,被你爹抱着到處轉悠,注意不到地基挖不深、莊子是石頭底的,這情有可原。可還有一事,你不應該注意不到哇。先祖們當初選擇這起莊子,還要考慮吃水的問題。人一時也缺不了水。有河守着自然不缺吃水,但也怕大旱斷流。東西河畢竟太小了,經不住大旱之年。你看咱家院裏那口井很奇特吧?“
”别處的井都是挖地深挖出來的。咱家的不是的。那是處地縫中湧出的泉水,清冽甘甜之極,水質一點不硬,是最好不過的飲用水了,把咱們一家子一代代滋養得結結實實的,功勞大着呐。當初是祖宗們發現後把上面淺淺的泥層清理了,鑿了個三尺左右深的石壁井口形蓄水,方便日常快速取水,後來又在低處鑿了個深深的大石窩子,連通了井口,引出泉水能大量儲存起來,那就是你看到的咱家的井。泉水那的石窩子上蓋上了大石闆,反而看不到是井了。但你打小和小劉通經常在那玩耍,看到了連通的水流,應該知道石闆下是泉水井。咱們日常用的井隻是個儲水的石窩子,而且周圍露出的都是淺淺的土層甚至是裸露的石頭地,你該想到咱家是在石頭底上的。“
”如果這說明不了什麽,還有莊子别處唯有的另兩處井,也是咱家這樣的天然泉水井,别處根本打不了井,往下一挖就是渾然一體的石頭地,根本挖不動,硬鑿深了也還是石頭,沒有水。這就能說明咱家莊子地基是石頭的了。“
”這三處石縫中冒出來的泉水,水好不說,還從不幹涸斷流,無論是天澇還是大旱,它都是那麽幹淨清沏流出來,莊上人家越來越多,這麽多人家卻怎麽吃水也用不完,儲水窩子總那樣很快不多也不少的半滿着,簡直是咱莊子的命根子寶貝,在遼寇圍莊子時,不能從河中取水用,它的作用就更重要了,是滿莊子人活命的根本,不然渴也渴死了。祖宗們當初在此落腳下決心建起長久居住的莊子,很大程度上正是有這三處泉水。”
“我兒,咱家這是處福地寶地。無量道長當初沒看錯。他贊歎咱家祖宗英明,一點兒沒贊錯。先祖們就是有膽有識,英明着呐。若不是在此生存,滄趙血脈在别處讨生活,隻怕早在遼賊一年一年的猖狂犯境屠殺搶掠中斷絕了,哪有今天。孫兒啊,你說奶奶是有大福的。你才是有大福的,生在滄州邊關生在大海邊的這,你的理想才有條件實現,别處哪可能讓咱家那麽自由方便的彙聚人口人才迅猛富裕強大起來,爲後面打下一切根基?隻會還沒等露出大富的苗頭呢就被各種勢力黑手兇強無恥掠奪了扼殺了.......我兒有大福,奶奶才有福了。說到底是祖宗英明而有靈,保佑了咱們滄趙家族。“
趙嶽不迷信,但也不否認祖宗的英明與貢獻。
正是前人種樹,後輩才有涼乘.......
隻是,再也沒借口勸說祖母撤離了。
趙嶽暗暗歎口氣,也不再堅持勸說。
人呐,該死在溝裏,就絕不會死在平地上。命不絕時,在哪都能活着。該死了,逃來躲去,逃哪也是個死。
有滄趙家族的正宗子孫有威懾力也有說服力的坐鎮主持一切,老奶奶也能放心地放下操勞了。
亢奮下說這說那,精神了一會兒,老太太的興奮勁過去了,就現出了抵不住的年老疲憊困倦,精神萎靡下來,嘴上說着讓小孫子趕緊去好好洗個澡,涼快涼快,也洗去從南到北數千裏匆忙跋涉積累下來的肮髒疲憊,由趙嶽體貼扶着回了房裏躺下阖了眼,卻一手仍抓着趙嶽的手緊緊的并不放開..........
趙嶽知道,祖母并不是害怕要命的天災什麽的,不是心還沒放下才抓着他不放。老太太這一輩子一身硬骨頭,從來不怕死。她僅僅是老了,再不是能幹能跑能熱血無畏闖天下的人了,對親人就有了依賴心理。這種心理會随着年紀日長、體力日衰而越發嚴重。
這是一種人老了會有的現象,潛意識裏害怕被抛棄被背叛,是人類的本能行爲,不以意志爲轉移,很正常,誰也不例外。上至皇帝、偉人領袖,下至芸芸衆生,也無論是好人還是大奸大惡之輩,都是如此。所以,老人不嫌棄孫兒小孩子鬧騰或需要伺候得煩人,但對成年兒女總在眼前晃悠會嫌棄,但若是兒女遠離了,不在眼前守着,又會罵其不孝......所以,很多英明皇帝到了老年會一反常态,做出昏庸荒唐甚至殘暴無情沒人性的事來,不一定是真老糊塗了,多隻是缺乏安全,沒可靠的依賴,這無形中讓日益年老不堪的他會陷入憂慮不安而性情大變......殺來荒唐去也隻是追尋潛意識想要的依賴......
趙嶽靜靜坐在床邊笑握着祖母的手一動不動,直到老人家真正睡沉了,抓着他的手漸漸放松了,他才輕輕抽出手,輕輕退出了屋子。
痛快洗了個熱水澡,渾身清爽輕松,又美美飽餐了一頓家中廚子精心爲他準備的飲食,趙嶽應該好好休息一下,大睡一場,消去數千裏緊張跋涉的勞困,可是他雖然感覺很累卻着實沒睡意,怎麽也睡不着,感應的莫名危機讓他忐忑不安。
想了想後,召集了李助、朱仝開了個會,再次強調了必須抓緊時間全力以赴盡早完成搶收,決不可晴空萬裏絲毫沒突然猛烈變天的迹象就出現各種懈怠大意。洪災必定來,而且是幾百年難遇的特大恐怖......不要有任何懷疑而不以爲然。
說着,趙嶽突然想起一事來,到了本月月明的時候了。
他在歸途中還趁月光連夜涼快地趕過路。
”現在晚上有大月亮照亮了,晚上也能收割。把僧人和民壯人手綜合調整一下,分爲兩部,一部從下午到半夜,一部從半夜到第二天上午,倒班幹,中間避開中午那段酷熱容易中暑也沒什麽勞動效率的難挨時間。相關的飯食和廚子工作時間安排也相應調整配合好。雞鴨等牲畜肉食使勁供應,不要考慮留不留種、以後不以後的,讓大家吃好吃的有力氣有精神頭幹活就是最好的了。告訴大家适應調整,不要怕辛苦不習慣一點,就這麽三兩天,咬咬牙堅持堅持轉眼就過去了。“
趙嶽的這種命令,朱仝是不會違背的。
李助則一拍大腿,”這主意好。早前怎麽沒想到呢?“
夜裏涼快得多,沒毒辣的大太陽曬着,涼涼快快的幹,指定效果更好,搶收進度必然更快,人也少遭罪不少。
趙嶽又強調:”麥子仍然稍曬一曬不至于路上捂壞了就得趕緊運走,不能收割得差不多了就不着急運走了。人手也繼續随進度進行盡可能的大批撤離。僧人也在内,有雖然拼命積極表現但體質弱确實抗不住的也随船撤走。看天氣情況,必要時抛棄剩下的麥子不要,人也得全及時撤走。帝國不缺糧食。搶收,隻是船運不趕趟,人得逐步轉移,辛苦種植的麥子不能就這麽随随便便抛棄了,人手在這幹等着閑着才順便搶收.......人命爲主。主次輕重要搞清。“
李助和朱仝對此沒什麽不好理解的,但分班夜幹的命令下達後,民壯漢子們和僧人們就不理解了。晚上幹活沒什麽,反而是好事,少遭罪了,但這麽着急是爲的什麽?
如此好天氣會有洪水?
就算真有洪水,它也得下足了雨才能慢慢形成啊。有必要這麽緊張嘛?
這個趙老二也不知是太年少,還是不知事,淨瞎着急催促,也不想一想夏收太勞累辛苦大家需要緩緩放松放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