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聲是趙老二起頭引唱的。
他氣勁強悍,長大了,嗓子不象前世那樣五音不全,不太難的歌唱起來不但洪亮得驚人,而且自有一股動人韻味,這首歌唱起來更格外有一種震撼人心的氣勢和锵铿力量。
他一身聖潔雪衣,在無一絲雜毛的白馬上悠然前行,悠然而歌,強烈刺激起随行将士的心緒,升起萬丈雄心自豪。
開始是趙老二一人自顧有意高唱。随即梁山衆人跟上。
十幾個人盡情高歌,還拍打戰刀車廂等,敲鼓點伴奏一樣,頓時一股更強烈的豪邁雄風感染力激蕩在原野上。
歌聲剛聽到耳中時,正沮喪萬分的雷獲不禁大怒。
趙老二,你發财又揚氣,好得意啊!
你得意就得意吧。誰叫你命好,生在财雄勢大的人家,更有個出色得讓人隻能折服低頭的大哥護着你橫行天下。
可你唱歌是什麽意思?還唱得這麽大聲這麽慷慨激昂,這麽快活?
是表明你的嚣張得意無人可治,生怕不讴歌顯擺一下就不能把我夫婦踩得更入泥裏更丢人現眼,還是說你覺得你就是光明正義,照亮我雷獲的醜惡心靈,我們這些人就是黑暗罪惡的廢物,統統該死的禍害?
隻是他奈何不了趙老二,也真怕了這位強橫又狡詐難測的纨绔衙内,再氣憤也隻能強咽下去,什麽也不敢幹再起挑釁。
但再聽聽,不知怎麽的,他市儈發黑冷酷的官心漸漸居然有了點熱血沸騰感觸,不禁癡了。
當官,當官,在官場越混,心就越硬越冷越自私怕死。
有多少年沒有這種血性勃發的光明正義情懷了?
曾經的青春少年熱血光明追求和忠義英勇早過去了,失去得太久了。年少輕狂早不在了,卻變成了官僚的輕狂猖狂……
可,這是我的錯麽?
若說是錯,那大宋整個社會,至少是整個官場都錯了。我這樣的小人物在這個濁流滔天的世界,又能怎麽做?
我得活着,得活個人樣出來,讓家人活得榮耀,過得輕松。
我雷獲不才,卻也是想頂天立地的爺們。
混得有面子養好家,是我的責任,也沒人世白走一遭。
并馬而行的雷夫人瞅見丈夫滿臉唏噓憤慨神情,突然小聲道:“夫君,你聽聽這歌聲是何等風骨铮铮,何等的雄心霸氣自信氣魄。這樣的家族怕是對蒼天大地也不肯輕易低頭。你說他們會是束手等死的人家嗎?”
雷獲渾身一震,猛轉頭盯着老婆:“你是說”
雷夫人搖頭一笑:“夫君堂堂男兒尚且看不明白什麽。我一個婦道人家懂什麽?我隻是聽爹說了些。”
這個爹自然是親如一家的兩家的爹。雷獲明白。
他皺眉發了一會呆,突然對老婆道:“夫人,我想把咱們的長子交給那趙(老二),咳,趙公子使喚。你看怎麽樣?”
雷夫人聽了一呆,扭頭仔細瞅着丈夫:“你怎麽會這麽想?你決定了?”
雷獲一咬牙象上賭場押上生死的賭徒一樣點頭道:“我想試試。我是看不明白天下大勢。但,或許那就是條唯一出路呢?”
雷夫人沉思了一下,緩緩點頭道:“分開一枝出去也好。總不至于遇到國難就滿門遭難死一塊,沒一個能逃脫的。”
老婆同意了,雷獲不再猶豫,一撥馬頭,哈一聲打馬跑起來,轉入飛奔,很快就追上了走不快的趙嶽一行。
梁山好漢們看到雷獲又回來了,停了歌聲,詫異地瞅着這家夥猜測他又想幹什麽。
趙嶽卻根本不在意,照舊悠哉悠哉忘我高唱。
雷獲奔到近前飛身下馬,把大刀插在地上,在趙老二馬前再次跪拜在地。
趙嶽駐馬停止歌唱,微皺眉盯着雷獲如盯着一陀臭牛糞,但什麽也沒說。
雷獲咽了咽唾沫,盯着趙老二冰冷幽黑神秘的眼神,感覺心又懸在了嗓子眼,但還是大聲道:“公子,末将有個不情之請。”
“哦?”
僅僅一個音,但聽到了回音而不是無視,雷獲已心中一喜,鼓起勇氣抛棄編的那些馬屁好話,幹脆直說。
“末将自知不堪,但有悔過之心。有個願望,請公子收下末将長子,當仆當奴盡可驅使。”
“某長子雖沒什麽能耐,也不是個好孩子,但好在生得比末将還壯實,至少幹活有把子力氣。某夫婦隻希望他能在公子身邊效力,若真有那麽一天象侯爺預言的那樣金軍暴起,大漢蒙難,我全家爲國全戰死了。還能有個孩子活下去,延續雷家血脈。”
趙嶽聽了這個也不禁愣了一下,沉默了一會不問爲什麽,而是淡淡問:“你決定了?”
“是的。末将發誓争取當個好官,至少當異族再次入侵時必奮勇死戰,不負漢家威武男兒本色。”
趙嶽呵呵笑了,銳利的目光注視着遠處正殷切眺望這邊的雷夫人,淡淡道:“雷将軍,你有個好老婆,更有一對好父輩,你是個有福之人呐。”
雷獲一愣,随即羞愧道:“末将是平庸之人,也就這點福氣,隻是當官當得漸漸忽視了,常常惹得老爺子不快。”
趙嶽不接這話,淡淡道:“好。你有勇氣賭一把。我有何不能答應的?”
“送到運河那,有船接應。記住隻限入夜兩小時。過時不候。”
……
雷獲夫婦這次回得快了,帶着親兵打馬飛奔回到家。
家中有總捕頭和早前逃回的那幾個親信将領在焦慮地等待,一看到夫婦二人平安回來,都露出一絲喜色,又面帶羞愧圍上來向雷獲道歉此前隻顧逃命的不義氣,更關心那兇悍強硬的趙老二到底肯不肯放他們一馬。
若是不肯饒恕,那隻能早早做好随時棄官卷家逃走的準備了。
否則,就算滄趙家族不發威直接下手收拾他們,隻朝廷不得不降下的雷霆之怒也能把他們滿門炸得粉碎。
根本抗不住。
發财的沖動過去了,挫折沮喪後,他們這些人才清醒想通了這一點。
雷獲大度地不介意弟兄們的不義,寬慰說在當時的驚險危急下,他也是完全慌了,隻顧逃命,腦子裏沒别的。
實際上他怎麽可能不介意在危急最需要幫助時卻被無情抛棄的事,隻是他此刻沒心思和這幫人磨叽,也不能真翻臉。
聽到趙老二答應不再追究,總捕頭等喜出望外,看到雷獲滿臉疲憊和不耐煩,都閉嘴識趣地走了。
有事以後再議。
賠罪宴以後再擺。
…….
雷家和老丈人家是隔壁住着,兩家兩院子,但在中間的院牆開了門,方便雷夫人時常照顧兩邊老人,實際就是一家。
此刻兩老軍正在雷老漢這下棋對弈。
一聽雷獲夫婦說想把長子送趙老二使喚,雷老漢頓時怒了,跳下坑,點着雷獲的鼻子怒道:“你,你真是個笨蛋。糊塗蛋吧卻總覺得聰明。我怎麽就生了你這麽個蠢蛋兒子呢。真是氣死我了。”
雷獲吓了一跳,連忙問:“爹,你是說孩兒做錯了?”
“錯了也沒關系。反悔不送就得了。趙老二不在意這個。滄趙講信用,說不追究就不會再追究。不會爲這事惱怒再生事。”
“你。”
雷老漢聽了這話反而越發氣得,或者說是失望地指點着兒子的鼻子,一時不知怎麽說才好。
好不容易壓下火,老頭怒問:“我來問你,你送孩子爲的什麽?”
“……當然是爲咱家多準備條後路。”
“好。那,你送一個是啥意思?”
“……啊?”
“爹,你的意思難道是要送就把兩孩子全送去?”
“哼!”
雷老漢怒哼一聲:“你就是這樣,做事總聰明一半糊塗一半,覺着當官比你老子我和你丈人的大了,就覺得自己能耐了,覺着你混官場謀人生的方法才是正确的,我們老家夥叮囑你的話你都面上嗯嗯實際全當耳旁風,所以才有今日之災。”
“我問你,是你聰明,還是那位威名震天下的年輕侯爺聰明?嗯?”
“你這腳踏兩條船,做牆頭草的官僚市儈心思,很高明嗎?你當滄趙家族是白癡,瞧不出你這點鬼心思?”
“你派老大在趙老二身邊窩着,你想幹什麽?嗯?打入滄趙内部當窩底探子嗎?”
“爹,我不是”
“不是個屁。”
雷老漢怒喝一聲,氣哼哼道:“你是不是重要嗎?你能讓聰明絕頂的那位侯爺不這麽想嗎?你覺着他如此年輕怎麽當上那麽高地位那麽重要的官的?他混險惡官場的能力和警惕比不上你這半吊都不到的傻蛋?”
“就大小子那不着調樣,吃不得苦,受不得氣,還被你們兩口子慣成廢物。你覺着他在梁山會怎麽表現?”
“告訴你,無論人家怎麽看你的心思。大小子早晚得自己作死在梁山。”
“把小的一也送去。”
“兩孩子全丢給滄趙家族,随他們怎麽用。别心疼,别舍不得。隻有這樣,大的才不會死。兩孩子還都會受到滄趙家族的影響和管教,都能多點出息。養在家裏,哼,就你們兩口子小聰明勁嬌縱溺愛勁,都得成禍害廢物。”
雷獲不敢硬頂他老子,免得把老爺子氣出個好歹來,就委婉提醒道:“爹,兩孩子全送去。滄趙撐不住。朝廷下罪滅滄趙勢力,那時,凡追随滄趙家族的,無論是官是民怕是一個也跑不了。都在劫中砍頭。咱家就絕後了。”
“你”
雷老漢這次是真失望了,怒火也沒了,罵人的勁頭也沒了,心灰意冷地感歎一聲:“就這樣了。還想混成萬萬人之上的高官?你能,那天下的豬也都能說話了。”
雷獲老丈人不方便訓斥女婿,見老夥計死心了,連忙站出來先安慰了一下雷老漢,然後對明顯也不痛快的兩口子道:“我問問你們,滄趙家族最初是怎麽起家的?”
雷夫人直接道:“當然是靠抗遼和經商。”
“好,我再問。他們抗官府都不敢招惹的強大兇悍遼軍,靠的什麽?”
雷獲小聲道:“團結奮勇作戰,以死換不死,死中求活呗。”
“回答得好。可惜隻說對了表相。他們不是不怕死,而是不肯低頭。滄趙人都胸有一口氣,爲了生存,他們不會向任何險惡低頭。你們說說,若官家想對滄趙家族玩鳥盡弓藏,兔死狗烹,卸磨殺驢那一套把戲,滄趙會低頭等死嗎?”
“還是那位侯爺愚忠忠到夠,識不破朝廷這點在中國上演了不知多少次的小把戲,或識破了也願意被玩死?”
“你看看你們也認爲不可能,所以才起了心思把大小子送去當人質,表明一種态度,打點萬一時需要的退路基礎。”
“你們呐,一個當官,一個當官夫人,當得和朝廷那些聰明絕頂的蠢驢一樣總喜歡按你們自己願意堅持的那套官式模式去處事,去分析對待天下。”
“朝廷總以爲江山得坐,權力在握就能把住文成侯,總有辦法搞臭人家,最終玩死人家。但文成侯那樣的屢屢打破常規的絕世奇才是朝廷那些迷昏在權欲之争,高高在上不理民心民意的自大蠢蛋聯手就能對付得了的?”
“他們若真有能耐,也不會沒一個官員能接起滄北防禦了,更不會猜忌人家卻無能立即換掉人家除掉,還得更重用人家。”
“東京賣侯府事件已經清晰證明了很多事。”
“若大的朝廷和滄趙一家鬥,也不是人家的對手。那家人根本不是愚忠等死的心态。”
“就說眼前的事吧。”
“那趙老二打擂放言了什麽?”
“他要當閻王。誰敢傷害他家人,他就要誰死。”
“閻王怕皇帝嗎?閻王會聽皇帝擺布等着被玩死嗎?閻王隻會收皇帝的命。”
這時雷老漢緩過沮喪情緒,緩緩地幽幽地說:“其實人家滄趙早在十幾年剛崛起時就表明了處世态度了。”
“滄趙真正當家說了算的是誰?”
“是支撐起權貴豪門之家的文成侯嗎?這位侯爺在家族中地位最重要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