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9節灰果,上

鄭居中在死亡威脅下倉皇呼喚老太君保命,滄趙隊伍中卻沒人應聲。鄭居中越發認定這是滄趙裝糊塗一心想在此弄死他,吓得他臉色蒼白如紙,兩股顫顫,若不是坐在車裏靠着車廂早癱倒了,嘴唇哆嗦着失去了往日的能言善辯,驚駭得說不出話來,哪還能保持官威十足的端坐。

在這一刻,他後悔莫及,不該自大,不該爲讨得官家歡心而屈尊來此整治滄趙,不該……

車旁一副忠心護主架勢,橫槍緊護(跟)着車後退的黑永康則大驚失色。

滄趙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殺皇帝的寵臣大宋高品大員,根本不把鄭居中放在眼裏?我抱的新大腿,找的新靠山居然靠不住?本官失算了?

滄趙敢無視君威,無視朝廷法度綱紀,爲什麽膽子這麽大?

這意味着什麽?

莫非真想造反?

在一瞬間,他想到不少。

他就沒想過自己鎮守邊關,卻隻顧撈錢享受,隻想着賄賂朝廷大員構建關系網以求升官享受更多,不關心将士們的困苦,無視邊關百姓生死榮辱,枉顧職責,哪有過對君威的真正忠敬,何曾重視遵守過法度綱紀。

寬以待己,嚴以律人,說别人八張嘴,自己一屁股屎看不見,是官僚們習慣了的作派,都成了大漢統治階級的傳統。

黑永康這種粗鄙無恥武官懷疑滄趙,卻不知反省自己,這很正常。

有意思的是他轉瞬就否定了對滄趙造反的懷疑,以自己貪鄙小人的思維邏輯模式很快想到了滄趙如此仇視鄭居中欲趁機殺之而後快的原因。

斷人财路如殺人父母。這是不共戴天之仇。

鄭居中來到滄州唯一幹的事就是瓦解滄趙商務,擋滄趙發财。滄趙豈會不恨鄭居中?

自己跟着配合,也是主要兇手,自然也在滄趙仇視欲殺之列。

黑永康憟然一驚,面對洶湧撲來的刀鋒,正猶豫着要不要鼓起勇氣帶衛隊迎戰,在厮殺時瞧準形勢,若有不妙就趕緊奮起全部本事沖出重圍憑馬快逃走。

這時,被桒才厚砸下馬的季興良、韋建業二将感到性命危險,再顧不得嬌貴自己是不是受傷了,忍着身體疼痛,把扶着的又吐了血痛昏了的桒才厚一把丢開,任其重重砸倒在地再次受創,急急翻身上馬橫槍,抖膽擋在鄭居中馬前大吼:“敢害鄭大人,你們莫非想造反?”

他倆倒是不糊塗,知道在這時候保住鄭居中就是保住了自己,保不住鄭居中,在此地,自己就算武勇也休想逃脫滄趙的追殺。滄趙村堡聯動殲滅遼軍的手段可不是信口吹出來的。

二人這一吼沒吓住滄趙衛隊,倒是把驚得六神無主的鄭居中喊還了魂。

“老太君,甯老夫人,鄭居中在此。我和公廉兄皆是官家愛臣,同爲大宋效力。不要鬧誤會自相殘殺啊。”

刁保斜眼聽着鄭居中聲嘶力竭呐喊。

這厮五十多歲了,居然爲了性命不要臉地喊俺們大公子叫哥?

真是儒教教出來的優良君子作風!

刁保心中極度不屑又好笑,一舉大刀。殺氣騰騰的衛隊這才駐馬不前,卻仍然虎視眈眈。

但就這一變化,鄭居中立馬就感覺原來滄趙還是不敢真殺我,多半隻是在吓唬本官。

他暗暗舒口氣,趕緊端坐姿勢,擺出神聖不可侵犯的高品大員官威,心裏則暗暗發狠。

滄趙,哼哼,本官定要慢慢泡治得你有苦難言生不如死,顯我手段,方可一洩今日之恥。

可惜,他擺好了譜,卻沒等來滄趙主人露面招呼認錯道歉。

雙方人馬緊頂着對峙。

滄趙衛隊如狼似虎地緊盯着對手。鄭居中的衛隊則毫無鬥志,無聲無息等待變化。

鄭居中察覺部下仍然在畏懼中,很是納悶,不禁轉眼瞅着黑永康。

黑永康看出他眼中疑問,心中鄙視這個隻會耍嘴皮子不通軍武的大頭巾,面上卻一副更加恭敬忠心的樣子,俯身把嘴湊在車窗縫小聲道:“府尊,那領頭的刁民舉着刀是示意部下停止前進,可向前一揮刀就是要部下随他展開全力沖殺。”

頓了頓他又說:“保護大人不利,非是屬下畏戰無能。

這些滄趙刁民是殺遼寇殺出來的,精通厮殺不怕死。大人的衛隊禁軍卻養在京城,從未經曆真正血戰,武藝再高,沒有死戰勇氣也不堪用啊。”

這厮在這當口也沒忘了推托責任掩飾自己草包的本質。這已經成了他欺騙上官欺騙朝廷的習慣性本能。

“啊?”

鄭居中驚駭地急忙轉視隊前的刁保,看到刁保的大刀豎在胸前始終沒放下,原來滄趙仍沒放棄殺念。自己的命仍然在滄趙主人的一念間。

他面上保持鎮定威嚴,心中暗暗驚懼,爲擺官威敞開的雙腿不由自主就夾緊了,隻得捋着胡須掩飾心慌意亂。

在緊張的僵持下,時間一分一秒流逝。可車中的滄趙主人始終沒吱聲。

鄭居中在寒風中心漸漸安穩了些,腦子也随之清醒不少。

他意識到滄趙并非是真要取他性命,而是以武力威逼,以這種方式落他面皮。時間每多過一分,他的面皮就被多剝掉一層,官體威儀蕩然無存。

鄭居中心中極度羞惱憤恨,奈何部下不頂用,束手無策。

關鍵是,他也不敢保證滄趙不敢殺他,心中沒底也就不敢賣弄嘴皮子出言刺激挑釁,隻能在心裏大罵滄趙果然是邊荒野地出身的粗野卑賤人家,即使成了大宋權貴豪門也難改刁民習氣。

越僵持,官軍的士氣越低落。

原本還想萬不得以時拼死一戰,能逃走最好,不能也可以殺一個夠本,殺兩個賺了。等意識到滄趙隻是針對鄭居中,在剝鄭居中的面皮,官軍衛隊搏命一戰的那點勇氣也就立馬散了。

鄭居中看到擋在馬車前的季興良、韋建業二将神色放松了,頭卻羞臊得漸漸垂了下來,知道今日若不設法挽回顔面,以後就難以在部下面前立起官威。那樣說話就不好使了。

必須打破僵局,再設法改變被動局面。

滄趙不理他,他隻能厚着面皮主動招呼滄趙。

咳嗽了兩聲,鄭居中鼓足中氣,提聲喊道:“對面是滄趙哪位主人在?”

果然又被無視了,沒得到回應。

鄭居中也識趣地沒傻等,又提氣道:“滄趙爲何擋住本官去路?你們心裏還有沒有上下尊卑的體統?難道是驕狂得已經不把官家放在眼裏?”

官小的給官大的讓路。位卑者給位尊者讓路。這似乎沒什麽可說的。很自然,很應該的事。

但在官場上,讓路這點事本質上卻是雙方勢力的比拼,與明面上官大官小位卑位尊沒有必然因果關系。

你是權力赫赫的宰相的心腹小秘書,連品級都沒有,但那些朝廷要員比你官再大,你若不客氣,相遇讓路的隻怕是那朝廷要員,而且對方是滿面春風謙和地禮讓你。

你若沒勢力,就算當着皇帝,實力派也不會對你退讓。比如東漢末年的漢獻帝之于權相董卓。你這個皇帝出行若是身邊沒有護衛,招不來幫手,自己又不能打,和乞丐争路也必定是被揍得滿頭包的份。

龍困淺灘遭蝦戲。落地的鳳凰不如雞。說的也是勢,反應的也是讓路的本質。

鄭居中是官場老油條,心裏自然很明白這個道理,更清楚在讓路問題上和滄趙論官大小地位高低毫無意義,拿尊卑傳統說事隻是爲自己找面子。提皇帝卻是逼滄趙爲表明對皇帝的尊敬不得不辯解而趕快露面。

但仍然無人回應他的喝問。

鄭居中的面皮繼續在一層層剝落。

好在儒家教育出來的僞君子都是臉皮厚得賽過城牆的。能當高官的都是黑厚之極,根本不要臉的。鄭居中虛假的面皮太厚不怕剝,隻是這份尴尬被動太難受。

就在鄭居中心中越發發狠詛咒,思量以後怎麽狠狠報複,眼下卻束手無策時,滄趙主人終于有了動靜。

甯老太君的車窗玻璃推開了些。

老奶奶召喚趙嶽道:“乖孫兒啊。”

趙嶽趕緊策馬過去,恭敬道:“孫兒在,不知祖母這一路休息得如何?有何吩咐?”

老奶奶笑微微和小孫子對了個眼神,嗯了一聲道:“這人老了,身子骨就是禁不得勞頓,坐車趕路都禁不得了,這通好睡。”

祖母人老成精。趙嶽暗笑,面上正經八百道:“老祖宗說笑了。您老身體好着呐,百歲喜慶,六世同堂也是等閑小事,隻是心中無小人之憂思戚戚和諸多陰損算計勞神,一生行得正坐得直,治家有方,俯仰無愧于天地,受世人敬仰,心中敞亮,自然于車中也能吃得香睡得安穩。”

老奶奶呵呵笑了,嗔怪一聲:“這孩子。”

又笑問:“孫兒啊,車停了,可是到家了?我睡夢中也惦記着該到了。還是咱家好哇!”

趙嶽道:“請老祖宗原諒。還沒到呐。

前方有自稱是本州知府的老頭帶一夥官兵擋住了去路。耽誤了咱們回家。”

老奶奶煞有介事地哦一聲,“是那個隻會撈錢,人事不幹,專門盯着害咱家的東西嗎?”

趙嶽強忍着笑,恭謹道:“回老祖宗,孫兒不認識,應該是他吧。”

不但趙嶽和不在趙莊居住的母親以及保镖不認識鄭居中,就是趙莊人也基本都不認識。

老太君和身邊的親信衛隊之前也隻是偶然見到過鄭居中一次。

鄭居中自恃有皇帝寵信,官高位尊,到任滄州後,端起架子,安坐府衙等着别人來一次次求見拜見他,收一份份讨好巴結賄賂他的重禮。

這可是當官的一項重要灰色收入,發家治富的有效手段。

也是新官上任初步區分誰積極投靠,誠意多少,考慮以後給多少好處重用到什麽程度,誰輕漫不敬,要用新官上任三把火打擊教訓整治他靠邊站到什麽程度的重要依據,是所謂人情社會講人情的幾千年官場傳統,後世照樣盛行不衰,隻是由明目張膽轉爲稱遵守潛規則。

當官不得别人孝敬讨好,不得耍權享受,還當得什麽官呐。

鄭居中自奉是正人君子好官,儒家典範,卻自覺所爲是遵守官場常例規則,收禮收得心安理得。

他一次也沒到趙莊拜望過老太君,等着滄州坐地虎主動來向他低頭獻上心動的厚禮。

爲了搞清趙莊具體情況,有針對性的迅速準确掐住滄趙的脖子,鄭居中在沒等到滄趙主動低頭上門後,一反隻耍嘴坐衙門當大爺的務虛作風,這次腳踏實地親自出馬到滄趙家的地盤,不辭勞苦地把一處處滄趙村堡詳細考察了一番,布置好軍隊設卡的地點。

就是這次考察布置,他在去清池縣原崔家所在的那個圓形城堡時偶然遇到了老太君。

不過,在當時西門外,鄭居中的依仗隊伍向東而來,老太君由南而來。鄭居中得知來的是老太君,就端起架子準備虛情假義迎接老太君的問候,再巧言威脅敲打一番,哪知道老太君隻是在車中掃了一眼鄭居中,隊伍直接拐向西門進了城堡,完全無視了他。

鄭居中感覺威嚴受損,權威受到挑釁,惱恨在心,以參觀考察爲由想強闖城堡,一爲顯強勢之威,二爲窺探城堡和工廠的秘密。

按常理,本地父母官要來參觀考察指導,誰能拒絕。心裏再不歡迎,至少面子也要給領導不是。

但守門莊丁卻根本不聽什麽知府不知府什麽冠冕堂皇理由,一句滄趙生産要地不容外人窺探打擾,橫刀槍擋住門口就是不讓進。

鄭居中的貼身小厮不知深淺高低,橫慣了,上前張嘴就喝罵耍威風。

把門頭目一巴掌抽在他臉上扇出老遠打掉數顆牙,怒罵:“沒教養的狗奴也敢到這撒野。”

這是打鄭居中的臉。

鄭居中深通爲官的灰色手段,面上講涵養,不與小卒一般見識,不怒,隻說要見見老太君,想當着老太君的面就打人一事拿捏發威,迎來的卻是城門光當一聲的關閉和:我家主人很忙,現在沒空見不做正事的官。有耐心,你就候着。

就是這麽一次糟糕的“認識”,就成了鄭居中急眼時要老太君保他命的砝碼,再次驗證了儒家培養出來的嘴炮僞君子在貪生怕死無恥程度上達到了别種學說教育怎樣難以企及隻能望而興歎的高度。

老太君和趙嶽成心利用這次偶遇打腫鄭居中的臉,要先用語言教訓提醒鄭居中别不知死活。

祖孫倆配合默契,在侍衛們的竊笑聲中,說對口相聲般損鄭居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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