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千零一十四年十月五曰,星期六,晴。
那天節目結束之後,柳夢山一句話也沒有說,就莫明其妙地離開了。
從那之後,很久都沒有看到柳夢山,也沒有接到他的電話,而我也沒有給他打電話。
因爲我在想,既然一個人做出來的行爲,完全超乎正常人的邏輯,那麽應該也就不喜歡跟别人解釋什麽把。
節目一直在做,反應也還可以,隻是反應再也沒有像那天那樣熱烈了。
一直有聽衆在問,怎麽唱歌的人不一樣了?那天那個人什麽時候回來啊?
有一個聽衆發過來一條短信——那天正在開車,當時紅燈,下雨,天色陰沉,心中有倉皇的感覺,當他的聲音從收音機裏傳來的時候,突然很想回家。
這條短信我讀了兩遍,是自然而然讀了兩遍的,因爲完全說到了心坎裏。
柳夢山的聲音裏充滿了僞裝,他所有的情緒都被一種近乎精密的技巧掩飾了起來,然而他這充滿僞裝的情感,卻依然可以動人至深。
我無法理解這究竟是怎麽回事,我隻能說他是個奇怪的人。
不知不覺,一個多月過去,當問的聽衆越來越少,而我也開始相信他再也不會回來的時候,他卻又出現在我面前。
“白領薪水很久了,過海哥要派我去美國出差。”當他突然出現在我面前的時候,他伸手撓着後腦勺,淺淺地笑着說道。
當時我正在錄音室爲下期節目選歌手,他的突然出現讓我猝不及防,以至于都不知道說什麽吃好,隻能傻傻地愣了一下,“嗯,好啊。”
緊接着,他伸手在空中劃了個圈,解釋道:“臨行前要買點東西,突然逛到這邊,所以就上來看看。”
“我們……”我意識到自己剛才的話有些過于冷落了,于是趕緊抱歉地笑道,“去我辦公室聊怎麽樣?”
“哦……”他點了點頭,轉過身想要走,然後又轉回來,看着我說道,“其實,我上來是想來看看你需不需要我再幫你唱一場。”
我當然是求之不得了,不過,在錄之前,我對他說:“這次可不可以不玩神秘消失啊?給我個請你吃飯的機會如何?”
柳夢山聽到我這麽說,便顯得很抱歉地彎說:“對不起,上次失禮了。”
看到他這麽一副一本正經的樣子,我趕緊說:“不要這樣,弄得我好像在拐着彎怪罪你一樣,我沒那麽陰險好不好?”
接下來的錄音工作進行得十分順利。
這次柳夢山要求我給他一個椅子,我給他了,他坐在椅子上擺出一個最舒适的姿勢,然後就坐在那裏,一首一首唱着聽衆們點的歌曲。
今天大概是從業以來最輕松的一次了,整場節目,我所說的話全部加起來也沒有超過三十句,所有的時間,都給了柳夢山的歌聲。
因爲太清閑的關系,我可以轉過身,看着在我身後唱歌的柳夢山。
而當發現自己在被我看着的時候,柳夢山居然有些害羞地别過臉去,那一刻真是可愛極了,我完全沒有想到柳夢山這種家夥居然也會有這種表情。
然而,當我越聽到後來,我越來越有一種非常奇特的感覺,仿佛是天狼在我面前唱歌一般。
無論從哪一個角度來說,我都完全看不出來他有哪裏跟天狼相像,但是不知道爲什麽,我的腦海浬,卻始終有一種頑固的直覺,總覺得他有哪個地方跟天狼緻命的相似。
呵,如果有一天天狼回來的話,一定要介紹他們認識才行。說不定,他們會成爲最要好的朋友呢。
在節目快要結束的時候,我一邊做結束語,一邊很沒有安全感地看身後,生怕他又像上一次一樣神秘消失。
不過好在,他在那裏。當他看到我特地扭過頭去看他的時候,他又一次露出抱歉的笑容。
在節目結束,我們兩個人走出播音室的時候,柳夢山說道:“看來,上次給你留下的陰影好像還滿深的。”
“那是,傷害可大了,你得請我吃飯才成。”我笑着說。
“沒問題。”他微微帶着笑意,說道,“剛好過海哥發了出差補貼。”
說好了一起出去吃飯,但是當走到電台門口的時候,柳夢山又說道:“現在五點都不到,吃飯是不是早了點?”
“好像是這樣。”我笑着說道,“你有什麽别的安排嗎?”
“如果你男朋友不介意的話,去看場電影吧。”他說道。
“我男朋友是個很愛吃醋的家夥,不過随他去吧,七年都不出現的家夥,沒有資格說三道四,今天就是由他吃醋去吧,走吧。”我笑着說道。
他站在電台門口想了一陣,問道:“難道你就不擔心我會追求你嗎?”
“行了,在這方面你還是讓我很有安全感的。”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不用裝了,你心裏裝着你愛的人呢。所以,我們會成爲最好的朋友的。”
他略微愣了一下,然後笑着眨了眨眼鏡,“被你看出來了呢。”
“走吧,我們可得快點才成,到電影院十五分鍾,看完電影兩個小時,那就快七點了,要是卡不準時間的話,說不準還要晚,光是想想就覺得饑腸辘辘了。”
就這樣,在我一點也不客氣地催促中,我們去看了場電影。
原本是想看喜劇片的,但是因爲上畫的片子裏沒有一部是喜劇片,隻有兩部片可以選擇,一部是所謂武俠大片,一部是一部愛情片,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導演拍的。
像我這種年紀的人,大都飽受大片荼毒,實在是不忍心再摧殘自己的心靈,于是我們選擇了支持這位名不見經傳的新導演。
電影的故事其實極爲簡單,講一條美人魚,在海上遇到了災難,浮遊到了岸邊,被一個年輕人所救,他們之間漸漸走向相愛相知。但是人魚殊途,他們始終無法完全在一起。
爲了永遠在一起,美人魚發誓要去找到一種叫做千千草的植物。傳說,隻要得到這種植物,美人魚就可以變誠仁類。
這是一條充滿荊棘的路,充滿了千辛萬苦,無論是身體,心靈還是精神,甚至于信仰都受到了至爲殘酷的折磨。
然而,爲了愛,這條美人魚無怨無悔地一路堅持,到最後,她終于得到了這枚千千草。
然而,當她得到千千草,興高采烈地回到這個村莊的時候,她所看到的,卻是那個青年已經結婚生子,擁有一個幸福的家庭。
在電影的最後,美人魚将千辛萬苦得來的千千草托在手中,讓它在風中漸漸随風而逝。
一個很特别,很傷感的故事。
世界上最大的悲哀,莫過于在曆經千辛萬苦之後,發現自己所堅持的一切根本就毫無意義。
當電影結束,一個缥缈的女音在唱起缥缈而有悲傷的結束曲的時候,我忍不住流下眼淚。
然而,讓我驚訝的是,當燈光亮起來,我看到柳夢山整個人已經癱在了椅子上。
他整個甚至伏在扶手上,身子蜷縮成一團,極力自控,但是難以自抑地顫抖着。
就像我無法理解柳夢山的很多行爲一樣,我也無法理解爲什麽這部電影會讓柳夢山如此之動情。
然而,不隻是那個時候,即使是現在,包括将來,我想我永遠都不會去想在當時他爲什麽會有那麽深的觸動。
因爲,每當想到那個場景的時候,我都會有一種心悸到刺痛的感覺。
我有生以來,從未見過有哪個成年人會哭到如此地步。
在那一刻,我突然有一種奇妙的感覺,覺得柳夢山就像是一個早熟的小孩子,還沒有明白世界是怎麽回事,就被迫去面對這個世界最殘酷的一面。
他極盡全力去給自己僞裝出堅強與不羁的外表,仿佛什麽都不放在心上,什麽都不在乎的樣子。就仿佛是仙人掌一般,不單止不大需要别人的照顧,給它太多水,反而會爛掉。
他從不露出任何虛弱的一面,流淚這種事情在他看來更是不可思議。
我想,如果不是在電影院的黑暗裏,他是肯定哭不出來的吧?
我簡直可以想象得到,當電影院還屬于一片黑暗,誰也看不到他臉上表情的時候,他的嘴巴是如何放肆地張開,而淚水又是如何毫無忌憚地在他臉上肆意流淌。
然而,當燈光亮起,他卻又馬上把頭埋起來,不讓人看到他的臉,不讓人看到他的淚水。
這姿勢孤獨而又倔強。
在那時候,我真的很想抱着他,就像抱着一個傷痕累累的孩子一樣。
然而,我沒有這麽做,并不是擔心有什麽男女之間的嫌疑,而是因爲我害怕柳夢山不喜歡我這麽做。
但是,到了現在,當我坐在這裏開始寫這篇曰記的時候,我隐隐有些後悔。
因爲,當柳夢山哭完,用衣袖将臉上的淚水全部抹去,擡起頭來看着我的時候,我知道,我欠柳夢山一個擁抱。
也許,這是個永遠也無法歸還的擁抱。
我想了一天,我也想不出改用什麽樣的言語來描述當時他的表情。
然後,我聽到柳夢山對我說:“蘇小姐,我願世上真有神。”
我笑着說:“世上本來就有神啊,每個人都是自己的神。”
柳夢山輕蔑地笑了一聲,站了起來,在那一刻,他仿佛又回到了平時的樣子。
之後,我們去吃飯,柳夢山突然又變得很正常,簡直就好像剛才電影院的一切根本就沒有發生一樣。
吃飯的時候,我們聊天,我一直浸銀在電影院的氣氛中,顯得格外感姓,而他卻顯得格外的理姓,說出來的話,有條理到讓人覺得有些冷。
我說:“有時候真是會懷疑人生的意義,人越大,得到快樂就越難。除了怕死之外,究竟還有什麽支撐着我們一直活下去?”
他說:“人生很多時候,就像在看一部漫長的小說一樣,也許我們已經厭倦了,但是我們還是忍不住會一直看下去,因爲我們都想要看結局。”
再後來,我們談了很多,談到很後面的時候,我一直試圖想要引誘他談及他心愛的人,但是他始終避而不談,仿佛有什麽隐衷一樣。
最終,我隻能放棄,我是個專業的訪問者,我的職業是讓别人回答我想要問的問題,但是對于柳夢山,我不忍心如此。
他是個很真的人,在這一點來說,他跟天狼很像。
七年來,我已經變了很多,但是有一點,我是從來沒變的,那就是不跟很真的人耍心眼。
不過,最後,在晚上十點左右,他送我回家的時候,我對他說了我的心裏話。
我說:“你知道嗎?今天是我的生曰。”
柳夢山沒有顯得很訝異,隻是點點頭。
然後,我接着說:“我想要一個生曰禮物,可以嗎?”
柳夢山再次點點頭。
我說:“我不知道你到底因爲什麽原因跟你心愛的人離開,但是我真心地希望有一天,你們可以永遠在一起。因爲我雖然不知道那個女孩是誰,也不知道她是個什麽樣的人,但是我知道,你是在用盡一切愛她的。”
“人一輩子,不是什麽都是自己說了算的。”柳夢山說道。
我說:“也許男人的世界跟我們女人不同,在我看來,相愛就要在一起,這是世上最簡單的道理。”
“你看奧登的詩嗎?”柳夢山問我。
“看過一點。”我說。
“奧登有一首詩叫做《散步》,在這首詩的最後,他寫道——一條無人會走的小巷,那裏,所有不合我的鞋底的腳印,都尋找過我,并且每每是,由我心愛的人留下。”
說完,柳夢山對我微笑一下,轉身緩緩離開了。
我不明白這句話是什麽意思,但是我想,也許有一天,我會明白的。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