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許是舟車勞頓,一倒下竟然睡了過去。
夢裏回到小時候,那天白雪紛飛,小小的我穿着件绯紅的鬥篷,在院子裏蹦着跳着旋轉着,伸出一雙肉嘟嘟的小手去接飛落的雪片,雪片剛一觸及手掌便化作一滴溫熱的水珠。一片一片落下,再一片一片融化,直到整個手掌被打濕,不再溫暖的水珠沿着指縫滴落,我才不甘心的去捧地上的積雪。
捧起來團成一個小雪球,找塊避風的角落放好,再團一個更小的雪球,将一小一大兩個雪球疊在一起,折了兩根枯花枝插在大點的雪球上。我瞧了瞧,總覺得缺了點什麽,琢磨半天,從頭發上拔下兩顆大紅的珠子插在小點的雪球上。
瞧着自個兒的傑作,我滿意地拍拍手。
這是我送給哥哥的禮物。哥哥是我姨母的孩子,母親說他生病了,須得在我家養病,待痊愈後才會回家。初時我覺得很快樂,因爲終于有人和我一起玩耍了。可是後來我好像沒那麽開心了,因爲我時常感覺到哥哥是孤單的,那是我不能給他的一種陪伴。
如今哥哥已經好了大半年了,家裏卻沒有人來接他。
有一天我纏着哥哥陪我一同玩耍,回來時,聽到兩個婢女說哥哥的家人不要他了,他大約再也回去了。
我看着哥哥臉上血色瞬間全無,吓傻了一瞬,回神時捏着小拳頭要去教訓那兩個亂說話的丫頭。可是步子還沒邁出去,哥哥就抓住了我的衣角。他的手輕輕顫抖,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才抓住了我。我詫異地回望他,這樣的姿勢在過往的記憶裏隻有我對哥哥用過。哥哥對我搖搖頭,眼底盡是掩藏不住的悲傷。
後來,雖然哥哥白日依舊去學堂上學,下學後依舊陪我玩耍,但我卻更覺得哥哥孤零零的。那時的我笨拙得不知道怎麽哄哥哥開心,隻好有事沒事時時去打攪他。今日難得下雪,我要把我堆的小雪人送給哥哥,這樣,有我們兩個人的陪伴,哥哥是不是可以沒那麽孤單。
然而,那天我等到很晚也沒有等來哥哥。乳娘拉我回屋,我聽到母親低聲啜泣,我驚恐地望着乳娘,一個簡單的問題卻如鲠在喉,最後還是乳娘看出了我的心思,歎着氣搖頭,隻叫我不要多想,好好睡上一夜明日起來一切就會如常。
夜裏,我輾轉難眠,那是我自出生一來第一次失眠,我幻想着明日醒來,哥哥會站在我的床頭,嘲笑我是賴床的小懶豬。就這麽想着想着,我迷迷糊糊漸漸睡着。猶自酣睡,忽被一陣嘈雜的聲音驚醒,叫聲裏夾雜着怒罵、呵斥、驚恐以及種種負面情緒。我吓得縮在被子裏瑟瑟發抖,後來乳娘跑進來,也顧不得給我穿衣服,随便裹了鬥篷便往外跑。我不明所以,心底卻是非常害怕。乳娘帶着我跑了許久,我才敢從她懷裏探出腦袋往回看,一看之下,才發現自己那個高大溫暖的家竟然葬身火海。我咬着乳娘的衣服,眼淚如同決堤的洪水一般傾瀉而下,卻不敢發出任何聲音。
雖然不明白原因,但我知道,我所擁有的一切,從那一刻開始都被颠覆,我的父親母親,我溫暖的床鋪,我新做的衣裳,還有……我的哥哥……
乳娘帶着我去了另一個城鎮,起初,乳娘靠着在外面做活還能勉強養活我。後來有一年冬天,乳娘生了場大病,從此不能下地。沒了經濟來源,我倆靠着街坊鄰裏施舍有一頓沒一頓的勉強度日,但終究不是長久之計。我跟乳娘商量,我去那些大戶人家做童工,乳娘抹着眼淚說對不起我母親,我笑着拍拍胸脯告訴她我已經長大,不但可以養活自己還可以養活她。
第二天,我挨家挨戶的去敲門,開門的人瞧見我是個稚子,便拒絕雇用我。我饑腸辘辘,挨着牆根兒蹲下,沒想到過了不久,有個人在我面前停住,丢了兩枚銅闆在我身邊。我詫異地擡頭看他,他不耐煩地擺擺手大步離去。我盯着銅闆瞧了半響,終于怯怯地拾起它們,欣喜若狂。
那天,我用兩枚銅闆買了一個肉包子和兩個饅頭。回家我将肉包子遞給乳娘,告訴她我找到了做工的地方。
以後的每一天,我都早出晚歸,我在城裏走街串巷,期待着好心人給我些施舍。偶爾會有人施舍銅闆,但大多數情況隻是殘羹剩飯,每日我拖着疲憊的身子回家,将飯菜熱給乳娘,待她吃完,再盡量說些笑話逗她開心。
如此又過了一年,期間不是沒有打聽過哥哥的消息,卻始終無果。乳娘的身子越發不濟,我依舊乞讨爲生。
一日,我興沖沖地攥着善人施舍的十枚銅闆回家,卻發現乳娘倒在榻上,身子已然冰冷。我哭着叫着,卻再也沒有喚醒她。
後來,我順理成章得成了孤兒。從一個城市流浪到另一個城市,從一個國家被販賣到另一個國家。被販賣的日子血腥殘暴,我下意識的回避這些過往。
我掙紮着從夢中驚醒,怔怔地望着房梁,片刻,我緩緩将手伸到眼前細細端詳,确認之後暗自舒了口氣。
那些噩夢,之後的十來年從未夢見過,今夜竟然蜂擁而至。我思索半響,是了,大約因這裏是吳國舊地,而我當年不偏不倚正是吳國子民。故土依舊,故國不複,我的故人……哥哥,你還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