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牽着孟魚的小手,沿着銀河畔的小路,往采星閣走。
這一條路原本很長,可那一天,卻叫我覺得有些短。短到走到中間,約莫就是無欲海盡頭的海水流成水幕的地方,本君沒忍住,拐着孟魚和孟荷又繞回去,從頭走了一遍。
小魚兒有點懵:“父君,這條路,我們爲什麽要走兩遍?”
本君望了望頭頂的星星,和藹道:“我們……鍛煉身體,鍛煉身體才能長個兒,長個兒才能保護你阿娘。”
他拉住我的手往臉頰上蹭了蹭:“父君不用再長了,父君夠高了,能保護阿娘了。”
我道:“嗯。”
孟荷聰明,已經看明白了七八分,腹語傳音問我:“阿叔,你是要把小魚兒送到素書神尊這兒養是麽?你們離婚了是麽?”
本君愁苦回他:“我至今都沒有娶到她,哪裏是離婚。”是素書她,不要本君了。
孟荷又問:“那我是要跟你回去還是跟素書神尊回去?”
我道:“别擔心,素書大人她不介意多一個娃。”
孟荷問:“那你怎麽辦,以後我和小魚兒還能見你麽,素書大人還會原諒你麽?”
我道:“本君也不曉得。”想起三天前素書同我說的話,想起她淚雨滂沱的模樣,忽覺得前途渺茫,日後小魚兒見我或許比較懸,至于素書肯原諒我,這件事已經懸得沒有盼頭了。
采星閣下。
本君借着小魚兒的臉,最終還是死皮賴臉地跟素書說上了幾句話。
比如,“那什麽,他比較調皮,你也曉得,若是惹你生氣了,你該揍還是要揍,該出氣還是要出氣的,孩子越揍越壯,你卻不能把氣憋在心裏不發洩,這樣對自己不好。”
比如,“他愛脫衣裳,我以前囑咐過他,要是再不穿衣裳他阿娘就會難過,他要是不聽話,你便不給他飯吃。總之一頓不吃也沒什麽問題,餓一餓他,他興許就長記性了。”
又比如,“他若是不想去上學,你便使個訣術捆着他,他現在又笨又傻,完全敵不過你一個小拇指頭。太學宮的簡容老師說過,孩子不能溺愛,不能寵。你日後要多寵着自己,有什麽好吃的自己多吃一些,你有些瘦。”
再比如,“孟荷是個愛讀書的好孩子,安穩懂事又沉着聰明,你不用太操心,他還可以帶小魚兒玩耍,陪小魚兒讀書,你可能要多一雙碗筷,你這裏吃的喝的夠不夠,不夠的話,我給你蓋一間倉房,置辦些給你備着。哦對,你愛喝酒,倉房下面我還可以給你挖一個酒窖,去四海八荒給你找酒搬過來,這樣你就不用往凡間跑了。你不開心的時候便把小魚兒扔給孟荷或者晉绾,挑一壇來喝,别喝太多,喝酒也是傷身的。”
最後比如……
“素書大人,你不介意身邊多一個孟荷是不是?那你……那你介意身邊多一個孟澤麽?”
最後這句話,可最後這句話,哽在我喉嚨裏,直到最後,素書她領着孟魚和孟荷回到采星閣,我也沒能說出來。
本君當年扛着钺襄寶劍,單挑東海兩萬蝦兵蟹将,寶鼎做火鍋氣吞萬裏如虎的霸氣,在素書面前,竟如此這般……潰不成軍。
我着實太不争氣了一些。
可我又想到她那決絕的話,那恨不能手刃我的神情。我覺得這句哽在喉中的話,便永遠不要說出來了罷。她不會原諒我。
那時候,聽我說完這些話的小魚兒有些委屈,噘着嘴帶着哭音道:“父君爲何這般心疼娘親不心疼小魚兒,小魚兒不要挨揍……”
因爲做兒子的,一直被老子養着,所以讓老子坑一坑也無妨。
可我心愛的姑娘,我才找回她來不久,我得好生疼着寵着。雖然,她不願意再見到我。
饒是小魚兒再傻,臨走的時候,也是有些疑惑的,拽了拽他阿娘的袖子,嫩嫩問道:“阿娘,父君不跟我們一起住麽?”
我看着素書,我想知道她說什麽。可她終究什麽也沒有說,就連我上面說了那麽多話,她也沒有回我一句。
我捏了捏小魚兒的耳朵,扒瞎道:“父君回家,先把玄魄宮的水池子擴建一下,日後你大約可以住在裏面了。”
小魚兒又好哄又很笨,聽見玄魄宮的水池子要擴建,眼睛裏滿滿的光都要溢出來,握住他娘親的手,扭着小身子激動道:“阿娘阿娘,父君說玄魄宮的水池子要擴建,日後我們一家人可以一起在池子裏遊泳了!”
“所以,你先跟你阿娘、跟小荷哥哥在這裏等着。父君……父君先回家了。”我多少還是沒能控制住自己,心中泛出一陣一陣難受。
我的傻兒子眼裏的光更盛:“父君今晚就動手麽?”
“嗯,今晚就動手。”我道。
于是,他便放心地扔下我,跟着他娘親回采星閣了。
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我同他們最後一次見。可我看到素書再未回頭,我心裏便一抽一抽地疼。
可本君又偏偏……又那麽一點不甘心。
倒不是不甘心什麽過分的事。我隻是不甘心自己好不容易喜歡上的姑娘再也不理我了,不甘心就這麽再也不見。我望着頭頂的銀河,我看着這星光熠熠此消彼長,仿佛從不消亡,雖然同我的經曆沒什麽聯系,可我卻覺得,我應當再把自己孩兒他娘親追回來。
賠禮道歉,下跪求饒,自扇巴掌,血書悔悟。這些我都想過。
在凡間壽終正寝,重新回到天上的南宭,還沒有穿過南天門向天帝他老人家報道,也沒有去他老子南摯面前請安,便先到了玄魄宮拜訪本君。
他搖着那千眼菩提墜子,喝我茶水,吃我米飯,坐在大殿頂上,看我在玄魄宮裏挖土擴建水池子,悠閑笑道:“玄君大人加油嘿。”
老子一筐土飛上去,盡數灑在了他衣服上。
他依然鎮靜,拂掉身上的土,眯眼瞧着這日光,道:“不是我說,你在凡間的時候,也忒缺德。原本我弱冠年紀兩眼一閉、兩腿一蹬便能回來,你出現的倒是時候,硬生生把本公子困在凡間好幾十年,我後來屢次想死都沒死成。本公子扒你祖墳了還是怎麽着,你竟不惜逆天而行,改我凡間壽命。”
“老子便是要告訴你,你同素書沒有緣分。”我道。
看到過他在幻境之中掏出自己的心髒給燈染,讓她固守本心。本君便覺得他多少也是條漢子,能用其他方法解決的,便沒必要再用拳頭。
“本公子這一趟,别無所求,不過求一次素書能喜歡我一些罷了。我曉得自己同她無緣無分,所以也并未想過多糾纏,她躲過大火星,撿回一條命,當好生珍重着,我在凡間雖說不能幫上大忙,但至少在她升天之前,也能護她一護。”他躺在殿頂上,手中依舊搖着那枚墜子。
他現今這枚“心髒”真好使,想摩挲就摩挲,想晃悠就晃悠,能保命,還能把玩。
烏金西沉,晚霞赤紅,秋日晚風吹進玄魄宮。
南宭扒了我三碗米飯,才從殿頂上慢悠悠爬起來,見我專心挖水池子不太理他,便自覺地要告别:“那啥,我明日再來揶揄你,老頭子估計要等急眼了。”從殿頂幽幽飄下來,晃悠到我跟前,對着夕陽,一邊挽着衣袖一邊道,“卻說你對本公子再看不慣,也不該做逆天之事。我們做神仙的,凡間的事本就不該插手,何況,你他娘的一下子改了老子好幾十年的壽命。你這廂要遭大禍。”
我望了望天,“本君大概已經遭了這禍,素書曉得了曾經的事,不理我了。”
南宭搖頭:“我覺得,這還是小事,怕就怕老天爺給你個更大的劫難叫你受着。你别不信,這天命,偶爾比你我想象地更要殘酷,比如本公子的求而不得總是錯過,比如你的兩情相悅便有一傷。逃不開,躲不了,避猶不及,隻能生生受着。”
我不大想說話,想了想便道:“情敵能做到你這般掏心窩子的,本君覺得不多。”
他嗤笑一聲:“你死了本公子倒是一丁點兒也不心疼,甚至想在軒轅之國張燈結彩賀喜你的頭七。就是怕素書,她那個性子,你也曉得。她喜歡你,那你便不能死,你得好生護着她,叫她毫毛都不能折一根。況且,你二人指尖那個劫數,如業火難滅,你受了劫,她八成也要跟着遭罪。”
他這句話,當真提醒到我心裏了。
我怎麽樣都無所謂,可我們身上還種着解不開的劫數。當年西山夢貘、仙官欺負,巨斧傷肩、毒蟒噬骨,我同素書幾乎都是前後腳遭罪。
我從小便打架鬥毆,習慣了這血腥味道,也不在乎這仙命一條。‘
可我卻不能叫素書也跟着我,再受丁點兒傷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