凄涼笑了一聲,把她看到的那行字念出來——“種魂成樹,樹落梨花。梨花寄魂,飄零散落。取來食之,可得魂魄。”
聶宿身形又一晃。
“你反複琢磨過罷,把我的花瓣,喂給那條魚。這書你看了三年了,你其實是在等罷。你在等我枯萎,花瓣凋落,你在等着我離去,好養成它的魂魄。會不會,你說要娶我,也是因爲……”
聶宿再未猶豫,禦風飛上殿頂,将她抱在懷裏解釋:“不是,不是。我娶你,不是因爲……”
那時候,他腰間系着的、被甩到身後的玉玦,微微亮了一亮。
可聶宿看不見,他隻看到懷中的梨容笑了笑,同他道:“沒關系啊,其實我覺得這樣也很好。等我……真的凋零了,你就把我的花瓣喂給它罷。興許,它會化成一個同我一樣的姑娘,興許,我還能以這種方式陪在你身邊。你……你覺得呢?”
此話一落,她火紅的裙子上,梨花花瓣便紛紛揚揚落下來。
聶宿隻顧着化開手臂,隻想着救活她,可他不曉得,這種植物啊,枯萎了就是枯萎了。對他懷中的梨容是這樣,對他身後、越過湖心亭的那一株梨花也是這樣。
是的,那一株梨花在梨容枯萎前一刻已經枯死了。
而這邊殿頂的這一對兒,還在悲苦相别——
一個問:“你說……這條銀魚吃了我的魂魄化成的花瓣,會不會跟我長得一樣……如果不一樣,你會不會把我忘了……如果不一樣,你或許就不記得我了罷……”
一個回:“會跟你一樣。它如果化成個姑娘,會跟你一模一樣……你一直都在。”
一個笑:“那就一模一樣,等我回來……”
一個果真就把他的小銀魚、我孩兒他娘親,雕刻成了梨容的模樣。
他看不到身後的那一株梨花樹啊,可他身後的水藍玉玦卻清清楚楚看到了。
湖畔那一株梨花花落的場面更盛闊,可聲音卻更寂靜——大音希聲,大象無形,當是如此。
沒有誰觀心這一株梨花樹,隻有湖中那一條銀魚,茫然無措地遊到它身旁。看到紛紛揚揚的花瓣,無意識地食下幾瓣。而這梨花樹在枯萎的最後一瞬,也注意到了這條弱小的、沒有魂魄的銀魚,它心中恐怕也生出了憐憫,就如當初聶宿對它生出憐憫一樣。所以,最後,這株梨花将她所有的花瓣斂了斂,攢聚成六七片花瓣,盡數送到了這銀魚口中。魂魄寄在這銀魚身上,銀魚得到魂魄打了個挺,再擡眸時候,眼睛亮了許多,就連身上的銀光,也璀璨了幾分。
而後來,從殿頂之上、梨容群中落下來的花瓣,這銀魚,一片也未曾食下。
本君到這裏,才恍然大悟。
若我沒有猜錯,素書身上的魂魄,根本就不是梨容的!
種魂成樹,樹落梨花——沒錯;
梨花寄魂,飄零散落——沒錯;
取來食之,可得魂魄——也沒錯。
但是,聶宿卻自始至終都弄錯了——他好生喜歡的那一棵梨花,卻不是當初他種下魂魄得到的那一棵梨花!
所以,到梨容仙逝之後,他會控住不住喜歡上素書——這一切都是因爲,素書身上才有他當初種下的那些魂啊,梨容不過是節外生出的那一枝罷了!
不僅如此,梨容她或許自己都不曉得,她曾搶了不屬于她的東西。聶宿想要的,從來都不是她。
她沒有理由來怨怼,更沒有借口來誅心,素書的魂魄不僅不是她給的,而且同她沒有一點關系。她再也不能拿這件事來令素書難過,素書也再不用因爲此事而悲苦。
至于皮相,這便更不能怪素書了,這全都得怪在聶宿頭上。
聶宿這厮着實眼瘸,眼瘸得叫本君想罵娘。縱然他的魂魄和記憶都在本君身上,罵他在一定程度上就等于本君在罵自己,但本君仍然想罵——真該把聶宿也關在老君的煉丹爐裏燒個七七四十九日,也成一副火眼金睛,不至于眼瘸至如此地步。
而到這裏,本君也發現了一件物什,這件物什有着收藏和記錄場景的能力,它記載着關于聶宿、素書、梨容許許多多的事,這物什就是這三幅景象之中都存在的一件東西——聶宿腰間所系着的,水藍玉玦。
第四片荷花瓣上的場景,是聶宿得到卦書,爲三界六道,剮素書魚鱗,剔其魚骨,雕其面容。
第五片荷花瓣上的場景,是聶宿補銀河星辰而修爲散盡,于銀河畔同素書辭别、仙逝,水藍玉玦系在素書腰帶上,玦中聚血,素書早就曉得,這是聶宿身亡的征兆;次日,素書同長訣并肩,匡扶星盤歸爲,大劫化去,素書抱着聶宿,一并跳入銀河,同眠倌柩。那水藍玉玦,也随着素書,一并躺在倌柩之中。
在這之前,我果真以爲素書她在銀河深處沉睡十四萬年才蘇醒的。
甚至就連素書她自己,也以爲她惶然錯過了這十四萬年的仙途,以爲自己年華最好的時候成了虛妄空空。
可是,當第五片花瓣上的場景寂滅之後,第六片花瓣上,卻赫然出現了一副叫本君看了也震驚不已的景象。
素書沉睡不過萬年,她身上系着的聶宿臨死前給她的那枚玉玦,以執念爲引,便化成了荷花燈的模樣;或者說,素書身上執念太過固執,附在這玉玦之中,化成了荷花燈的模樣,隻爲守護聶宿的魂魄。原來啊原來,總覺得這荷花燈的顔色眼熟,沒想到,這荷花燈本就是那玉玦化成。
而素書身上的這執念——堪堪就是當年被聶宿種下的、長成梨花樹、最後化成花瓣凋落被那條銀魚所食下的魂魄。
所有神仙都以爲聶宿早已灰飛煙滅,隻有這魂魄仍然記得,當年的當年,聶宿曾抽出自己一縷魂送進無欲海,将那條銀魚救了出來。
所以——
聶宿的魂魄,未亡。
果真如本君所料,心生執念,觀心無常。素書身上的魂,和聶宿身上的魂,有累世的糾纏,所以,她雖遁入倌柩,可魂魄卻依然不肯放手,依然不肯相信聶宿仙逝,跳進玉玦之中,化成荷花燈,守在無欲海萬年,隻爲等聶宿回來。
隻是這玉玦原身啊,一直被聶宿系在腰間,看不太清楚聶宿的模樣。
所以,今日,我說自己是聶宿的時候,她便信了我的話;所以,我說自己是聶宿的時候,她會忽然落淚,“你果真是聶宿麽……在無欲海裏一直守着你真的好難啊……你終于回來了,真好。”
所以,我會忽然覺得自己那魂魄之中,有一縷,一頭連着心髒,一頭牽着靈台,因着她哭着說出來的這句話,被扯得生疼——因爲,本君身上有聶宿一縷魂魄。
所以,這一縷魂魄應當就是聶宿缺失的那一縷魂魄,因爲,醉酒的燈染,指腹從我的心髒處一路撫到眉心,恰好在相同的那個位置,告訴我,“你身上缺的那縷魂魄,改天,我們就可以取出來,給你補個完整,你這裏……便不會再痛了。”
她一直在等。
執念成燈,不死長明。
而我也終于明白,兩縷魂魄之間,累世的糾纏便就是當初南宭說的那一句——兩情相悅,便有一傷。
梨容不過是節外生枝,她的死就是枯死,同這素書和聶宿之間的劫數沒有任何關系。而不是完整的魂魄,是沒有辦法複活的,當初在軒轅之國,南宭親口說過——聶宿隻剩一縷魂,所以聶宿無法複活。
但是,梨容能複活,她的魂魄完整,這也從另一方面說明,梨容她本來就沒有把魂魄給素書!
萬萬千疑惑在一瞬間明晰,雲開霧散,柳暗花明。
最後,所有這一切,便又扯到了這“兩情相悅,便有一傷”的死結上來了。
我體内有了聶宿的魂魄,我同素書的劫數,果然不是當初同天帝獻出素書的魚鳍所能化解的了的。歸根結底,還是在魂魄。
可我到底是如何有了聶宿的魂魄,我當真不知道。我想過自己不曾有聶宿的魂魄會怎樣,思來想去,最後卻覺得,如果沒有聶宿這縷魂,我同素書怕是連“兩情相悅”也不會有,她不會感受到我的體内那累世糾纏的魂魄所帶有的氣澤,她在醉酒歸來的時候,看到遠處的那個神仙,不會覺得像是故人。
便會如同她和南宭那般,幾生幾世,天上凡間,次次遲來,生生錯過。
說到南宭,接下來第七片荷花瓣上,便出現了南宭這厮。
本君一點也不着急,甚至想變出個小闆凳優哉遊哉圍觀,因爲本君料穿了,南宭這次,依然會同素書魂魄所寄的燈染錯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