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又不能告訴她這真相。因爲,兩生兩世,那個被上天所借、用來剮她魚鱗、割她魚鳍的,堪堪是我。
她回頭又望了三十三天一眼,我以爲她是眷戀着老君那一句要去南荒祭月的話,擡手将她鬓上散落的發别至耳後,道:“明日我便帶你去南荒看月亮。”
她的視線仿佛從很遠的地方拉回來,眸光缥缈,聲音也缥缈:“不曉得方才是怎麽回事,每每回頭看這三十三天雕甍碧瓦,綿延宮宇,總覺某個時候,我也曾這般回頭望過,真切到連回望三十三天時候的心情都能體會得到。你說我是不是魔怔了,我怎麽會望過這三十三天,我以前明明是個凡人的。”
見我不說話,又道:“還有,還有上次同你在廂房……”臉頰一寸寸紅了下去,聲音越來越飄忽,“那時候我腦子裏總有一些話浮現出來,明明沒根沒據的,卻又像極了你我的語調。”
“什麽話?”我問。
“比如……”她擰眉思索了會兒,“我聽到有個神仙問我,‘神尊大人,你對我可有什麽要求麽’,這個神仙的聲音,同你有些像。”
我蓦地驚住。
“另一個聲音倒有些像我,回答道,‘這要求便是——希望我想醉的時候你能陪我喝酒,難過的時候你能在身旁給我一些支撐和安慰’,那個神仙便又道,‘我不會讓你難過,我們能歡暢地飲酒……雖然你是神尊,曾經曆過許多了不得的大事……可是我卻希望在我身旁你能不這般拼命,希望你受傷時候會跟我說疼,希望你疼的時候會跟我哭。如果你想打架報仇,我會代你出手,這種事情希望你能躲在我身後’。”她微微搖着扇子,“孟澤啊,你說,這怪不怪,這些話平白生出來,又有問有答的,感覺自己腦子裏分分鍾能演一折子戲一樣。”
我心下惶惶,便什麽也說不出來。
“還有一次,便是我随你升天那日,巴掌大的小魚兒吃了仙丹撐着了那次,我看到他一動不動躺在你掌心的時候,竟覺得心裏留出大片大片的血,疼得我難受。恍惚之中又覺得腹痛不已,眼中陰翳朦胧,竟有垂死掙紮、心如死灰之感。我是真的害怕小魚兒有閃失的。”她長呼出一口氣,合了扇子攥在手中,又覺得不妥,擡手穩了穩頭上的玉冠。許是這些動作給了她一些安慰叫她冷靜下來,她才擡頭同我笑道,“我應當是個好的娘親,你說對不對,我這般擔心孟魚,那一瞬間,我甚至想拿我的命叫他活過來。”
我知道,她應當是想起了當初……自己誕下死胎的時候罷。
這事上我愧疚深重,輕輕撫了撫她的後背,卻不敢看她的眼睛,隻道:“你一直是個好娘親。”
她手中折扇嚯的一聲展開,重歸了風姿飒飒的模樣:“那是自然。我愛極了小孟魚,我是要去打算去在他學校門口推車賣煎餅果子的。”
不曉得爲什麽,那一瞬間,本君把素書常常挂在嘴邊的三個詞兒在自己心裏比量了比量、排了個序,突然覺得這個順序,應當是這般的——
孟魚,煎餅果子,孟澤。
這一排序便不小心問了出來:“卻說,如果我不讓你做煎餅果子、不讓你吃煎餅果子呢?”
她眉梢一提,神色一凜,扇子一提,不甚開心道:“吃不到煎餅果子的仙生跟鹹魚有什麽區别?嫁給你做夫人如果連煎餅果子都吃不到,那還嫁給你做什麽?”
本君自讨了羞辱,突然很想趁着夜深人靜之時,探入她的記憶,将她記憶之中有關煎餅果子的事一并抹掉。
比不上小魚兒也就罷了,現在竟比不上一個煎餅果子。本君爲何這麽想罵它母親。
本君向來不是什麽正人君子,活了十幾萬年,所信奉的一直就是該出手時就出手。于是,當夜,巫山雲雨過後,哄了素書睡着,本神尊順手在她眉心落了索引的訣術,訣術以“煎餅果子”四個字爲引,探入她這凡塵二十年的記憶之中,搜索到同類,并消滅了個幹淨。
在尋到素書之前,我本也已經在玄魄宮隐居萬餘年,賞月也隻是飛上玄魄宮殿頂,對着月亮,摸出素書曾經寫給我的信,看幾遍罷了,個中寂寞,被這月盤看了萬餘年,怕是早就看了個清楚通透。
如今,本君要陪着自己的娘子出玄魄宮、去南荒專門看月亮,不曉得月亮會不會受寵若驚,不曉得他南荒的月亮會不會格外大格外圓。
臂彎裏的素書模模糊糊醒了一陣,不曉得做了個什麽夢嘤嘤嘤抽泣幾聲,“你方才欺負了本公子……本公子不要金铢……嗯,本公子要你……”
我眉心突突一跳,又捏訣術搭上她額頭,看到她夢中站着的那個人是本君之後,才放了心……
隻是……爲什麽她夢中的本君,是個……如花似玉的姑娘打扮?
她枕着我的胳膊翻了個身,嘿嘿涎笑幾聲,聲音軟糯一副受盡“欺負”的模樣,說出的話卻帶着調笑和不正經:“小娘子,你這麽好看……嘿嘿,你這麽好看,不如嫁給本公子啊……嗯,有,有房子,本公子寝宮大得很,床榻也大得很……”含糊了幾句,又嘿嘿笑道,“車子啊……車子也有,我有個小推車,專門賣煎餅……唔……煎什麽來着……小娘子,你看,你這麽美,我這麽俊,我們真的好般配。嘿嘿……”
本君忽覺得一口氣憋在心中,引得胸口有些悶。
把她壓在身下狠狠親了幾口,才緩過來。
睡夢之中的她又是幾聲涎笑,擡了手背擦了擦嘴,“嘿嘿嘿,小娘子,你好生主動……主動好哇,主動好……主動的話,有二胎抱……”
本君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隻能将她裹緊懷裏,拿捏住力道還回來。
次日,她對着鏡子裏打量自己的脖頸,忍不住歎氣:“我記得昨夜,你沒有這麽粗魯,爲何這脖頸上的印子……這般明顯。”
本君心情大好,但笑不語。
八月十五。
我同素書到了南荒的時候,不過正午。小魚兒自然是想跟着來的,但是被他慈愛的父親也就是本君我,留在了玄魄宮溫習功課,孟荷兩肋插刀、陪孟魚一起溫習功課。
小魚兒噘着一張嘴,委屈得要擰出水來,我揉了揉他的頭發,慈祥道:“乖孩兒,爹爹今日雖然不能帶你出去,但是允許你在家裏,不穿衣裳。”
他這廂才生龍活虎、心花怒放、歡天喜地起來,臨走時候伸出小胳膊摟住我的脖頸,照着我的臉頰吧嗒吧嗒親了好幾口,十分懂事道:“父君父君,你帶着娘親多玩耍幾日,不要急着趕回來,小魚兒且乖呢!”
我的兒子,終于不那麽傻了。吾心甚慰。
卻說這南荒,我來得不太多,更别說這兒的神仙了。隻是這一萬年,翻書翻得多,對這南荒現今的老大——南荒帝九阙了解了一些。
九阙這個尊神,約莫比素書還要年長個幾萬歲,算是上古尊神之一,隻是尚未婚娶。書上說他仙力卓絕,曾在上古南荒神魔一戰之中将我魔族殺了個片甲不留,十分有種。
隻是後來,于佛法修行上頗有慧覺,便去拜師當了和尚,且古書專門記載了,南荒帝九阙是個不大好看的和尚。我當初不知道古書爲何這般寫,好看的和尚還能把佛經念得更好聽麽?我不知道。
現今我有了些聶宿的記憶,沾了些聶宿的覺悟,大概明白了一些,九阙許是跟老君一個得性,不在乎外表,甚至是可以扮醜,一個爲了虔心向佛,一個爲了專心向道。
雖說四海八荒神仙千千萬,不正常的總有那麽幾個,見怪不怪。但如今來了南荒,本君依然想看一看,連書卷上白紙黑字都寫着“不好看”的神仙,到底得醜成個什麽形容。
進入南荒的時候,我同素書刻意避開了一衆神仙,從南荒那群山頭的上空乘雲進入。
低頭時候,仙雲缭繞之中,忽然發現南荒的海棠開得十分好看,特别是一個山頭上,那海棠被修剪得極好,錯落有緻,雖繁盛卻不繁雜。
我忍不住指給素書看:“你看那個山頭上,你喜歡這些花麽?我要不要在玄魄宮給你種一些?”
她剛要說好,忽然眉頭一蹙,思索了好一會兒,才怔怔道:“這個山頭有些熟……我記着有棵歪脖樹來着,你把祥雲停一停啊,我招招……”便透過仙雲,俯身定睛仔細瞧了瞧,忽然發現了什麽,扯住我的衣袖、以恍然大悟的語氣道,“你看,那裏,山巅處,果然有棵歪脖樹!我就說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