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8該來的總要來

到底是仙力都不在了,到了寅時,懷中的人兒便已累得不成樣子。我支來浴桶帶她沐浴之時,她眼睛都快睜不開了,勉強摟住我的脖頸才未從浴桶壁上滑下去,發出嘤嘤的、略委屈的聲音:“我覺得自己被你騙了……我沒想到你竟這般不知節制……”

後面的話越來越模糊,最後還是睡了過去。

我扶着她的身子,沒有回答她方才的話。因爲在那時候,我看到她腹部,有一道赤紅痕迹,落在瓷白的皮膚上,鮮豔而又赫然。

手指越過水面,撫上那鮮紅的痕迹的時候,抖得不成樣子,指腹摩挲過,那一處不是疤痕,觸感同皮膚無異,凡人大概叫這個是胎記,可我卻曉得,這到底是什麽。

萬年前的事情便被這道痕迹揪住、轟然拎上腦海——

“阿澤,它好像有些難過。”

“一條魚而已,哪裏有什麽難過不難過。”

“你最好不要想着逃出去,這仙索靈性得很,你怕是逃不得。”

“阿澤,天帝大人還在等着它身上的魚鳍來補這北鬥星宿。”

“我知道。可我想先讓你的眼睛恢複清明。”

“我想要這對腹鳍,剩下的,交給天帝大人罷。”

“治眼睛的話,爲何不用這銀魚的一雙目珠?”

“阿澤,它的腹鳍就夠了,你信我。”

“拿去治好你的眼睛罷。”

……

言語如刀,當初這些話我說得有多輕巧,如今便反刺我有多深。

針刺一樣的疼從她腹部赤紅的痕迹傳到指腹,從指腹刺進血脈,血水統統化成銀針綿密,根根紮進心髒深處,瞬忽之間悲痛滅頂,水面上映着我一雙眸子紅得駭人又絕望。

當初知曉這件事,本君做的是先帶素書回神界、再去報仇雪恨的打算,而這月餘來安心在玄魄宮陪素書和孟魚,隻覺得歲月安然靜好,以至于本君差點都快忘了這件事,以至于我差點放過這個诳我蒙我、借我之手害我妻兒的妖女。

将素書抱回床榻,安頓妥帖。祭出钺襄寶劍——今晚既然重新想起來這件事,那便就在今晚動手罷。

當初從玄魄宮趕她走的時候,她曾假裝出一副深情款款的模樣同我道:“阿澤,我曉得你現在難過。你若是不想見我,我便不來打擾你。若是有一天,你想見我了,便在夜裏來十三天,聶宿神尊的舊府找我。我整夜都在。”

我當初雖然對她這句話嗤之以鼻,卻也慶幸自己因爲嗤之以鼻而記住了這句話。所以今夜,本君未費吹灰之力便在十三天神尊故府找到了那個妖女。

彼時,夜已行至寅時末刻。

時隔一萬多年,她尚不曉得我爲何提劍來見她,立在一株枯死的梨花樹下,摩挲着手中那枚玉玦,略驚訝道:“阿澤,你怎麽來了?”

好一句我怎了來了。我怎麽來了,你竟然不知道麽?

我涼笑一聲,禦風而近,劍尖抵上她的脖頸:“我來給我妻兒報仇。”

她裝作不懂的模樣,啞然失笑:“報什麽仇?”

刀劍從不需要解釋,劍刃在她脖頸上化開一道口子,我看到血水落下來,看到她慘白了一張臉。她反應過來我不是吓唬她、不是在開玩笑,而是在動真格的,便迅速掏出玉玦擋在脖頸上以抵住劍刃,瞪着雙眸道:“你要殺了我?連句話也不解釋?”

我便是在那時候,看着她一雙眼睛,在這尚昏暗的夜裏,亮得很。

我迅速收了劍,心下有了更好的打算——本君要她這雙眼,本君要把這雙眼睛的清明送給素書。

她以爲我方才是魔怔了,以爲我現在放過了她,冷靜了一會兒後問我道:“阿澤,你方才……是怎麽了?”

我收了劍,一枚銀刀應我訣術暗暗自指縫中生出。

她斂了裙裾坐在枯樹下的石凳上,摸了摸脖頸上的血,低頭看着手中的玉玦道:“我沒想過,有朝一日,也會把劍架在我脖頸上。那時的你可不是這樣子的。”她擡手往不遠處一片枯湖指了指,接着道,“那湖心處,原來有一座涼亭。可能你都不記得了,當初我坐在那裏,你陪在我身邊。你說過自己不會再去喜歡旁人,你也說願意娶你。隻要我好生陪在你身邊,你便會握着我的手,從東極到西荒,從南海到北冥,帶我一一體會這仙界的盛景。”

我根本不曉得她說的這是誰,縱然這話有些熟悉,可我知道這一定不是我,便捏着銀刀思索着如何動手才能迅速而又将這眼睛取得完整。

縱然我自始至終也沒有開口同她說一句話、沒有回應她一個字,可她卻像是攢了一萬年甚至更久的話要說給我聽——

“我以前也曾不聽話,偷偷跑去凡間,那時候我快要枯死了。你從凡間找到我,抱着我回天上的時候,是動了怒的。你還記得麽?你割了自己的手臂,取了血喂給我。但是你說,‘阿容,我的手臂一點也不疼,但是我心裏有些疼’,你說,在凡間茶樓找到我的時候,看到我蜷身縮在太師椅中一動不動的時候,以爲我再也醒不過來了。你那時候很怕我死,你曾經吓唬我,說我若是死了,你處理完身邊人身邊事,便去找我。”低頭又看了看手中的玉玦,“可是這緣分啊,當真是盼不來的。我現在回來找你了,但是你……拒我而不見了。”

我覺得她好像有些瘋癫,以至于訣術從她後頸刺入的時候,她尚處在不知哪裏的回憶當中而毫無反應,最後定身訣術顯現,她手中玉玦滑落落入枯草之中,身子也在一瞬之間僵住而動彈不得的時候,才顫抖開口:“你……你這是……依然要殺我麽?”

卯時已至。

日光刺破茫茫雲海,扯開一道口子,染得朝霞也似血一樣。這赤紅的模樣,落在我眼中,便成了素書腹上那鮮紅的血痕。

所以如今銀刀貼近她眼眶的時候,我心中是痛快的,終于要報仇了,這是她早就該付出的代價。縱然素書不在我身邊的這一萬零三百多年的時間裏,我讀了太多聖賢書,知道了太多道義廉恥,明白了太多是非曲直,曉得了對女人動手是令人不齒的事情。

可我如今,偏偏要對她動手,聖賢道義、能奈我何。

她傷了我心愛的姑娘,我還他祖宗的秉什麽是非、聽什麽曲直。

匕首之下的她感受到了鋒利的刃刺破她眼眶的疼,緊接着便反應過來本君要做什麽,終于抛開一貫淡定的模樣,眸光銳利,面頰漲紅,卻因爲動彈不得,隻能發出尖銳的聲音道:“你不能這樣!你憑什麽?!”

我控制着刀刃的力道,心裏想着不能把一副殘破的眼睛拿去給素書換回清明,這想法叫我整顆心也安靜了許多,我聽到自己冷靜而沉着的聲音:“本君本不想跟你說一句話。可如今卻想告訴你,從見你第一面開始,本君就煩透了你。你喜歡本君關本君何事。我便這麽告訴你罷,本君當年娶過二三十房夫人,你連那二三十房夫人之一也比不上,何況是本君一心一意想認真對待的素書大人。”

她聞言,額上青筋畢現,眼珠子似要瞪出來,卻依然動彈不得分毫,垂死掙紮,繼續裝道:“你爲何要拿匕首傷我的眼睛,我當年……我當年把眼睛的清明給了你,我當年救過……啊——!”

本君沒能聽完她這句話,刀刃進,剜出左邊的目珠。

你竟然也敢提眼睛的清明這件事啊,一萬年了,你從诓我開始,竟把自己也诓進去了,以爲這就是可以拿來博取本君憐憫的真相了麽。

隻是攥着目珠的手,到底是顫了顫,本君從未這般對待一個女人,可當我想到當年,銀魚模樣的素書在魚缸之中不顧仙索束縛、垂死掙紮直至頭破血流,隻爲了護住那對魚鳍、隻爲了不傷自己的孩兒的模樣,手便不抖了。

就如當初,她看着魚缸裏的素書,淡定地說出出“我想要這對腹鳍,剩下的,交給天帝大人罷”“阿澤,它的腹鳍就夠了,你信我”這兩句話,眼睑都沒有顫一下、語氣都沒有慌一下,本君所做,不過是一報還一報罷了。

所以,匕首剜出她右眼的時候,本君的動作更果決、更了當了一些。

隻是她随着右眼失去叫出刺耳的一聲“聶宿”,讓我不曉得爲何,心中生出幾絲怅然。

臨走時候,我道:“你或許還不曉得爲什麽我要拿你的眼睛。我隻告訴你一句話——月餘前,老君閉關出來了。”

她血水淋漓布滿了臉,卻終于恍然大悟。一萬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該來的也總要來。何況,撇去眼睛這一樁,你當初還差點害得小魚兒出生那一刻便沒了性命。

可有些神仙是不會悔悟的,比如我縱身飛上雲頭的時候,聽到她刺耳的笑聲:“你怕是不曉得罷,你的孩兒,就是被你自己殺死的,那條銀魚就是素書,她腹中有你的孩子,你親手化斷了她的魚鱗,我倒要看看你怎麽安心過餘生,哈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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