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卻因着我這震驚的模樣怔了怔,思索了好一會兒才道:“約莫有點印象,像是以前跟誰說過,”望了望房梁,繼續道,“不過記不真切,這一年來我看上的公子有些多,都忘了許過誰這句話了。”
本君忍住心中一抽,裝出淡定的模樣:“小魚兒,你娘親看上了别的公子,你說怎麽辦。”
吾兒今日開竅,在他娘親手掌心又是打滾又是親:“娘親娘親,小魚兒不要後爹。”
到底是孟魚的親娘,孟魚一賣萌,素書便架不住了。本君也沾了孟魚的光,得了素書一些好臉色。
隻是,我也瞧了出來,她如今對我并沒有多少感情。甚至……連故人都算不上。
她說升天之前要回宮一趟,交代她爹娘幾句。我便跟孟魚陪她同回宮裏。隻是孟魚又忘了如何變大的訣術,央求了我好一陣兒,我也沒有告訴他,是了,本君是故意不告訴他的——凡間的紅塵氣息略重,又是在這煙花之地,他仙根不穩,還是少沾得爲好。所以他最後隻能委屈地被我揣進袖袋裏,隻是到我手上之前,又親了他娘親的臉頰一下。我這廂巴巴地盯着自己心愛的姑娘看了一個上午了,也沒有親過她一口,這小子倒是親得順手。本君心中醋意冒出來一些,便想也沒想,捏住他的小褂子便塞了袖袋裏去。孟魚初初還抗議了一番,在袖袋裏撲騰了一陣,不過小孩子嗜睡,折騰了沒一會兒便趴在裏面睡着了。
“他睡着了?”素書擡手扯了扯我的袖子,往裏面瞧了瞧道。
“嗯,睡着了。”我笑道。
她長呼出一口氣,手中的折扇扔到半空打了個旋又握住,繼續往前走,“别這般對我笑了,曉得你方才是裝的。現在小朋友睡着了,你便不用裝成這般模樣了。”
這句話叫我心下一沉,額上青筋一跳,跟上她道:“你……你覺得我方才是裝的?”
“嗯,可不麽。本公子曾經走南闖北三年有餘,形形色色的人也見過,你這般模樣的人是什麽性情,本公子心裏大概也有個數。去年這般時候,我在尚袖樓第一次見你。那時候我不曉得你是神仙,你爲了撈個酒壺,從樓頂跳下來的時候,那般高度連眼皮也沒眨一下。縱夜間我眼睛不太好,但好在是燭火明亮,我便看到,你睥睨着這一衆人,從眸子到面色都是凜冽的。你這種人,哦不,你這種神仙,一看就是冷情的,你不在乎自己的生死,怕是也不在乎旁人的生死。從小到大打過不少架罷?且赢得多輸得少對不對?天上的神仙,大概也是怕你的罷。”手中離骨折扇自在搖了一搖,這番話她說得從容又淡定。
“你……果真這麽想?”
“不過我很好奇,你不說話的時候,明明是這般冷得叫人難以接近的形容,爲何非得在我面前裝成這般溫良的模樣。”頓了須臾,失笑出聲,“不過,本公子确實欠你的,你想送我升天,我也是願意的。畢竟,是你給了我金铢,使我護城堅固,護我承熙無虞。”
她這幾句話,宛如鈍刀子割肉,一點一點磨着本君的心,這疼不劇烈卻是沒有盡頭,遠不如鋒利的刃刺下去那般痛快和直接。
如今素書不喜歡我這件事,我是曉得的。
可我依然沒有想到,她會覺得我不在乎旁人的生死;我也沒想到,她會把我這般溫和對她的模樣,也看做是裝成的溫良。
“素……蘇月。”我喚她。
她淺淺應了一聲,卻不擡頭,徑直往前走。
我上前幾步用力握住她的手腕,她腳下一頓終于停了下來,反應過來,如往常那般還是抽了回去,我便又握住:“蘇月,你是不是……真的看上了旁人?”我終于問出了這句話。
她眉梢一挑,不反駁,也不承認,偏偏說了一句:“你要管我麽?”
那時候,探她記憶的訣術停在被我緊緊攥着的她的手腕上。可我便是在那一刻,聽她這般不在乎地說出一句“你要管我麽”,便再沒有勇氣探她的記憶了。
我怕看到她喜歡那個人喜歡到骨子裏的形容。而那個人卻不是我。
可總也有事情是避不過、躲不得的。在皇宮呆了三日後,我便清楚地了解了如今的蘇月對那個人的感情到了何種地步。
承熙國這一年兵荒馬亂雖然撐了過去,但是整個國家到底還有很多事情要做,于是乎本君在皇宮裏呆了三日,也沒有見過自己這凡間的嶽父大人。至于素書凡間的娘親瑾妃,爲了給蘇月祈姻緣,半月前便出了皇城去了某座山的某座寺裏吃齋念佛去了,那山距皇城還挺遠,凡人的腳力最快也得六七天。所以到了皇宮,我等了三日,也沒有見過他們二老,自然也沒有辦法說把蘇月帶走的事情。
這三日裏,我沾了孟魚的光,沒有被蘇月趕出她的寝宮,反而在她寬大的床上,占了一個能容身的地方。
隻是每每就寝、燭燈熄滅的時候,她寝宮裏便會有這般對話——
“你能不能别抱着本公主睡?”是了,她謹慎得很,在外面自稱“本公子”,一回皇宮便改口“本公主”。
“那我該抱着什麽呢?小魚兒,你娘親不想讓父君抱着,父君有些難過。”說完便往袖子裏摸。
“……你别叫醒他……”
“那你可讓我抱麽?”
蘇月咬牙切齒,卻還是壓低了聲音:“抱松一點行不行,你抱得這麽緊誰受得了!”
我便将她裹緊懷裏,下巴剛好墊在她肩膀上——神清氣爽之中,便覺得帶小魚兒下凡,是何其英明的決定。
隻是那個人依舊在她心裏,我偶爾同她貼得近一些的時候,便覺得她的夢魇落于我靈台之上幾分,夢魇虛渺中滲出些失望,夢境成霧,依稀可以看到那個人雲青綢衫、捏着一本書的模樣。
南宭……不,景岩,在蘇月心中,遠比我以爲的,更重要。
皇宮第四日清晨,早朝結束,我同蘇月在去見他父皇的路上,恰逢退朝歸去的文武大臣迎面走來,蘇月瞧着這一幫人,似有若無地打量了一番,最後臉上有些黯然。我曉得,她沒有看到自己想看到的那個人所以有些失落。
本君不是心地善良的神仙,正想借機咒一句“他沒來上朝,莫不是病種了”罷,孰料,歸去的大臣們議論紛紛,口中說的堪堪是景岩的事情。
“張兄,景相已經三日不來上朝了,你可曉得是怎麽回事?”
“唉……聽說是體内舊疾,來勢洶洶,現在在府中,連床榻也下不得了……可惜了,才二十三歲的年紀,唉。”
“哦?張兄可是親眼見過,景相是個什麽症狀,陛下可曾派禦醫前去診斷?”
“景相在護城一劫立下奇功,陛下自然體恤,三天之内接連派去禦醫三十個,不過聽說是心頭上的急症,唉,禦醫們也都束手無策。”
“這麽說……景相這一次,兇多吉少了?”
“你想這心上的病症,哪裏能治得好,如今怕是神仙下凡也難救了,本是朝廷棟梁,這一倒,真是可惜了呀。”
這些話,落入了本君耳中,自然也落入了身旁的蘇月耳中。
我看到她攥緊折扇的手指被扇骨硌得慘白,面頰卻是比手指更要白幾分,連血色也看不到了。
下一刻,便揮開衣袖,跨上駿馬,身姿凜凜,奔出宮外。
本君沒有攔住她,本君也曉得自己攔不住她。
袖子裏的小魚兒好似感應出來幾分,用使得不大順手的訣術隔空傳音問我:“父君父君,娘親是要去哪裏?”
“莫擔心,你娘親……還會回來的。”
那一日我終究還是動用訣術算了一算。
南宭投胎這景岩的命數,果真不大好。一年前他洞房花燭,窗外是瓢潑大雨,他終于挑開自己迎娶回家的新娘的喜帕,卻看到了一副完全陌生的面容。
他在宮宴之上,凜凜拒絕了承熙之國的公主,隻爲了娶那個他等了三年的姑娘,如今娶到了,可挑開喜帕,卻發現完全不是自己心心念念的那個人。
他踉跄幾步,反應過來便沖出門外,到書房之中翻箱倒櫃找出來那一張他曾經畫過的畫像,帶着這畫像便闖進大雨之中。宮裏人,他隻曉得她是宮裏人,所以他帶着這畫像,快馬加鞭沖進了宮裏。
其實,畫像早就被雨水打濕了;其實,哪裏需要畫像。
他找到瑾妃旁邊的一個下人,掏出來被雨水浸得稀碎的畫紙,看到畫上之人全混入水墨成了空。無奈之中說出來在外遊曆三年這句話,下人便十分肯定地告訴他——這就是蘇月公主,且不是别的蘇月公主,正是三日前被景大人拒婚的那一個。
若人人心中都有悔恨化成的綿綿不絕的小溪,那景岩心中的悔恨,便應當是那滔滔大江,滾滾東逝萬萬年,流也不盡,最終彙入悔恨之汪洋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