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後,景岩在宮外府宅與木蘇玉完婚,婚宴低調又圓滿。蘇月混在觀親的人群之中,搖着扇子,看着他将新娘攙下轎,彎腰極其細心地爲他娘子挽裙裾。
到了這裏,本君心裏竟有幾分可憐南宭投胎的這個景岩了。新娘喜帕遮了面容,而木蘇玉這身形同三年前的蘇月小姑娘竟差不離,我又看向人群裏的蘇月,她已經長高了許多,幾乎跟我印象裏的素書一樣高挑了。我覺得景岩可憐,便是可憐他到現在也沒有意識到自己娶錯了人。
那一晚大雨傾盆,我孩兒他娘,一個人在那城南角的書店裏,對着書架上一本《護城劫》,喝得酩酊大醉。
縱然她不能跟景岩在一起這件事讓我開心。但是她這般苦悶又委屈的模樣,本君瞧着也是心疼的。
喝着喝着便醉過去。我不敢去探她夢中的場景,我怕看到她對那個人相思刻骨,索性不去看。
第二天她于書店地闆上醒來,揉了揉額角,望了望窗外,是難得的大晴天。
她起身理了理衣袖,準備回宮,将要開門的時候,卻從書店門縫裏看到一片暗紅色的衣角。
開門便景岩坐在門口的木階上,紅色喜服透濕,臉色蒼白無血,發絲粘連潮濕,靴子上全是泥,是跑了一宿路、淋了一夜雨的模樣。
蘇月呆了許久。低頭看了自己這身男子打扮,提步便要走,卻被他死死拉住。
景岩的聲音聽着有些悲涼:“果然是你對不對?公主大人。”
蘇月駐步,回頭看他。
景岩又道:“你不是伺候在瑾妃娘娘身邊的宮女對不對,你不姓木對不對。”
雖是在問人,說出的話卻是笃定的語氣。
蘇月歪着腦袋盯了他許久,心裏平靜,出乎意料得沒有任何情緒。他的眸子極冷又極倦,拉住蘇月的那隻手卻越來越緊:“你們這些皇族貴胄果然是不近人情的,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這話倒不錯,我們這些黎民百姓,不過是來供你們茶餘飯後消遣戲耍的罷了。”
她本無意與他計較,縱使他說了這樣誅心的話。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就算是計較又能怎麽樣。
可他卻不依不撓,扯着蘇月的胳膊便往懷裏按:“嫁給我。”
這一夜延伸至這一刻、延伸至這一句“嫁給我”,蘇月她終于了悟又通透,這段情到此算是結束了。
他又道:“嫁給我。”
景岩可能不會想到,蘇月會猛地掙脫出來擡手甩他一個巴掌。
“嫁給你?我堂堂公主給你做小?”她冷笑出聲,是怒極的模樣,“我母妃要将我嫁給你,你可還記得你說的什麽?宮廷盛宴,各宮嫔妃,皇子公主,文臣武将都在場,你可有考慮那時候我的感受?我控制不住看你,縱然穿了男子裝扮,卻也不是沒有想過你認出我來,可那時候你一副什麽模樣?你不管她是不是公主,你不管她日後的臉面,你大義凜然地說了那些話,你怕是連瞧一瞧這個公主都髒了你清澈的眼。你可有想過你那位情投意合的木姑娘是不是眼前這位姑娘?你可有真正去見一見木蘇玉、真正去瞧一瞧她是不是你當初說要等她回來、同她一同論守衛護城的辦法的那一個?此番你剛剛明媒正娶把木蘇玉迎回家門,卻又跑來我跟前說什麽嫁給你這類的胡話,到底荒唐不荒唐,到底是誰不近人情?”
這番話叫景岩終于明白,他同蘇月徹底不可能在一處了。他松開蘇月,踉跄幾步撞在書店的門上。
我孩兒他娘,甩袖轉身,走得決絕又潇灑。
我心甚慰。
後來她娘親給她物色的幾個青年才俊要麽她不喜歡,要麽不喜歡她。
她沒同旁人成親,本君替她遺憾了遺憾,依然覺得——我心甚慰。
隻是再後來,她有了個不大好的習慣——情感曲折的她,漸漸培養了去南風館看小哥的愛好。後來幹脆常住尚袖樓,過了一陣子,幹脆在尚袖樓挂了牌子。名字都沒改一改,依然叫蘇月。
這裏百姓樸實,樸實到根本人想到,那個被拒婚的醜公主,是這個絕世無雙的蘇公子。
百姓雖未見過公主,但是架不住皇宮之中有人見過。皇親國戚,朝堂重臣裏,也有些好南風的,自然是遇到過蘇月。蘇月自然也能認出他們。
大家心照不宣飲飲茶、下下棋,便也明白這件事說出來給皇上知道了都沒有好果子吃,于是這般近一年,大家爲求自保,誰也不敢去跟皇上講——他心愛的閨女,在宮外南風樓館裏,挂了牌子。
也便是在這一年,這個國家越來越不太平,有一皇親攜了地圖私通賊寇,邊城守将接二連三地上奏城池失守,戰火快要燃到護城邊上。
皇帝整天整夜不合眼,蘇月見他父皇操勞至此,于心不忍,熬了蓮子羹端進去,盼着裏面的安神散盡快起作用。皇帝飲下這蓮子羹,不過一刻,便入了眠。
内侍告訴她景大人求見的時候,蘇月甚至沒有反應過來誰是景大人,直到看到窗外那副面容,才恍然大悟。
一年不見的景岩,瘦得有些明顯。
蘇月走出門去,他見到面前素衣玉冠的公子,卻是沒有半分驚訝,甚至沒有絲毫情緒,款款朝她一拜,極盡禮數:“公主大人。”
蘇月應了一聲,示意他跟自己往禦花園方向走。她并不想打擾到她父皇休息。
在一面拱橋前景岩停了下來,蘇月回頭打量他,便遇上他嚴肅的目光。
他問蘇月:“公主,您現在有多少錢?”
蘇月愣了半刻後擡起頭:“你要多少?”
他眉上焦灼:“五千萬金珠。”
打仗嘛,兵馬未動糧草先行。糧草先行,得有銀兩支撐。
五千萬金珠于一個國家來說并不算什麽,而于一個普通凡人來說卻是幾生幾世才能積攢的财富。蘇月心裏到底是酸澀了一場,她并不是因爲自己沒有辦法籌到金珠五千萬而酸澀,而是想到此時這偌大的國家已然拿出不多餘的五千萬金珠而有些難受。
她擡頭:“三日後在……”頓了頓,不看他,“在書店見罷。”
那時候,她手邊不過一千萬金珠。
這三日,她在這尚袖樓,發了瘋一樣籌金铢。
我遺憾自己來得晚,今晚,是她最後一晚籌錢了,明日她就要把五千萬金铢送到書店。
怪不得,怪不得她說:“你問我迎合着這一衆凡人隻想着金铢惡心不惡心?那我要問你一句話了……如今這護城要失守了,到那時候這一衆百姓都是俘虜,受人束縛,任人欺侮,莫說是迎合旁人,就連充監充妓的也比比皆是。我要問你的便是——你覺得那時候惡心不惡心?”
我又慶幸自己來得正是時候,她前兩日雖然籌得少,卻沒有用自己的清白來換金铢;今夜,她有了賣身籌錢的打算,恰好,恰好讓我遇到了。隻是隐隐有些後怕,若小魚兒不是今日上學,若我送完小魚兒後不曾來這凡間,若我不拎着酒落在樓頂,若那酒壇不曾從樓頂滾落……
我望着懷中人兒靜美的睡顔,有些不敢往下想。手臂不由自主得将她裹緊了一些,這是我孩兒他娘,我怎麽能讓她被别人欺侮。
那夜找不到别的去處,我便把她送回了她的寝宮。她睡得安穩,我抱着她在雲上飛的時候她也沒有醒過來。
她這凡間的寝宮十分安靜,許是曉得她們公主大人常常不在,所以寝宮裏并沒有宮女伺候。本君抱着她睡了一夜,也沒人打擾,她睡得極好,隻是我不由自主抱得緊了一些的時候,會看到她微微蹙的眉心。
許是惦記着書店送錢的事,黎明快到的時候,她有轉醒的趨勢。我擡手,指腹貼上她的眉心,給她補了個安睡咒,又戀戀不舍望了她幾眼,低頭親了親她的眼睛,正要起身穿了宮牆出去的時候,卻覺手指被攥住。
我回頭看她。寝宮帳幔層疊,仍是黎明蒙眬時候,未添燈。
她微微擡了擡眼睑,雖看不清我在哪裏,指尖卻緊緊扣着我的手指,那聲音嘤嘤,像極了剛睡醒的小魚兒。
“昨夜你可是真的……同我睡了麽?”
我沒想到她開口問我的是這句話,可是這句話卻叫我心情愉悅,反握住她的手,故意道:“是,睡過了。”
本以爲能看到她害羞的模樣,可她接下來的反應,讓我始料未及——
“嗯。成吧,本公主會對你負責的,收拾收拾,準備給我父皇大人當驸馬罷。”
我指尖一頓,她這般模樣,倒像是要娶了本君似的。
“我要兩千萬嫁妝。已經給你打了八折,不能再少了。”她嘤嘤道,“不過不要急,等山河安定了,本公主會還你的……”
我便沒忍住,低頭湊上她的唇,順帶又給她安了一個穩妥的昏睡咒,把她最後那句“到時候你我和離”給堵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