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爾會看一看這屏障外那些身影,看到素色衣裳的神仙便覺得心揪得生疼。我甚至有些恨自己眼睛看得太清楚,因爲隻要一眼,便能清清楚楚看到這不是我的素書。
從小到大,過了這十四萬年的歲月,我不曾羨慕過什麽神仙,在我最想得到良玉的時候、我甚至都不曾羨慕過長訣,可那時候的本君,攥着那片衣裳,聞着煙火焦灼的味道,十分羨慕聶宿。
爲何他能護着素書安穩,爲何本君卻不能?
爲何他能以死來破劫數,爲何本君卻不能?
本君怎麽能這般沒有出息,連自己喜歡的姑娘都護不住?
心中執念如亂麻瘋長,緊緊纏住血脈将其揉碎,肺腑一抽一痛,血水便從口中噴出來。外面嗚嗚呀呀的聲音,我聽不清楚,隻看着那片衣裳,到淚珠滾燙,到淚雨滂沱。
七天七夜,撐住那海水屏障的修爲也散得差不多,自肺腑湧出來的血越來越少,終于能有神仙敲開這障界,我不想看來人,便由着自己昏睡了過去。
可手中的那片衣裳,叫我攥得手指僵硬也沒舍得松開半分。
後來,我不知道是誰将我送回了玄魄宮,也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幾日。隻記得夢中苦苦尋索,終于找到那素衣玉冠的身影,伸手一觸,那身影便成了抓不住的透明模樣。
夢中來來回回、反反複複都是那幾句話——
“你若是肯帶鳳冠和霞帔來,我便穿好嫁衣在采星閣等你。
你若是願意娶我,我便嫁給你。
此話,不悔不滅。”
可我帶着鳳冠霞帔要跟她說“願意”的時候,這景象便陡然碎裂,成了那個晉绾女官在我面前,俯身哀言——
“三日前流火經過,尊上瞳神昏朦,卻瞧見了那大火星的鮮紅顔色,以爲玄君赴約,迎出閣外,不料正入其中,灰飛煙滅。玄君……來遲了。”
尊上瞳神昏朦,瞧見了那大火星的鮮紅顔色,迎出閣外,不料正入其中,灰飛煙滅。
玄君來遲了。
縱觀這一萬年,本君同素書在一處的時間,不過一年;縱觀那一年,我同她安然歡愉的日子,不過兩三月。
最後,我他爺爺的,一邊被“兩情相悅,便有一傷”的劫數困着,一邊又被“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這句話寬慰着,到頭來卻遲了。
若我早知道這劫數還是來了,我便無論如何也不會同素書分開。
可又有什麽辦法呢。我死死攥着那塊衣裳,燒焦的味道浮上我鼻端,提醒我素書灰飛煙滅了,她……恐怕再也回不來了。
後來,若不是在夢魇中依稀看到通身銀白的小魚兒卧在玄魄宮的荷花池子裏,本君大概是不能醒過來了。
如那晉绾女官所說,素書生小魚兒的時候,花了很大力氣,卻以爲自己誕下的是枚死胎。素書不在了,我不能放任小魚兒不管,他是素書同我的孩子,我沒有護住素書,我不能再護不住孟魚。
知道我蘇醒,來玄魄宮找本君的神仙依然很多,魔族将士在玄魄宮外陳列了十萬,個個銀裝铠甲強弓勁弩,來一個便攔一個。卻總有些非要拼死闖進來的,我念着小魚兒,便不喜殺生,最後不得已便又在玄魄宮加了結界。
我不喜同旁人說話,每天端着書卷,斜躺在荷花池旁,遇到心酸苦情的詩便會冷笑幾聲,念給小魚兒聽一聽,告訴他:“孟魚啊,日後你有了喜歡的姑娘,就算死皮賴臉抱着她的腿兒也要跟她在一處。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便一定要去年同她爹娘求親、把這姑娘娶回家,莫要等到來年再說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不笑春風,桃花笑你蠢。”
小魚兒多數時候卧在池底、荷葉陰涼下不動彈,但偶爾也會聽到他父君、本玄君我的話,遊到荷花底下、如大王巡山一般,繞着那荷花梗轉幾圈,表示已收到我的教誨。
素書仙逝三百年後,小魚兒終于化成了仙形。那一日風輕雲淡,綠柳成蔭,玄魄宮裏幾處池子水聲淙淙,荷花正好,路過的時候衣袖沾了三分清涼七分荷花香。
小魚兒便是從荷葉底下冒出來、在這不深不淺清清涼涼的池子打了個挺,躍出來化成仙形的。他皮膚瓷白,眼珠烏黑,随他娘親,十分好看。
便是這般,從素書仙逝到如今,這三百年裏,小魚兒開始長了,并且經過本君孜孜不倦地教誨,終于在風和日麗的一天,從荷花池子裏打了個挺兒,蹦出來成功化成光溜溜、水嫩嫩一個娃娃的模樣。
分不清男女的他,小胳膊抱住我的腿,水溜溜的身子便貼在我袍子上,裂開嘴管我叫阿娘。
“小魚兒,你該管我叫爹爹。”
“嗯,好的,阿娘。”
“你阿娘比我要好看。你要是現在還分不清男女,便先叫着我阿娘罷。”
“嗯,爹爹,阿娘比你要好看。可是,好看的阿娘去哪裏了?”
本君捏起他的小手放在我心髒位置,“好看的阿娘在你父君心裏。”
----------------------------------
小魚兒俊得不像話,隻是有些蠢。
不對,身爲他的父君,應當說他天真無邪十分可愛。我不敢告訴他他的實際年齡有一萬零三百歲,便诓他他今年隻有三百歲。
他會揪着我的睫毛,露出小酒窩歡歡喜喜道:“小魚兒好年輕呀!比小荷哥哥年輕好多呀!”
小荷便是小魚兒剛來玄魄宮的時候,我挖了池子順便栽下的那許多荷花中的一朵,也是小魚兒醒過來時候便圍着巡視的那一株。平素裏我把自己的仙氣引到小魚兒身上的時候,偶爾有幾縷也會落到這荷花身上。是以他沾了本君一些仙氣,比小魚兒晚幾個月化成了仙形,但是同小魚兒不一樣,他從荷花池子裏一跳出來,就是個高挑小夥子了。
小魚兒覺得自己比這荷花年輕且嫩,我便不好打擊自己的孩兒,便揉一揉他茸茸的頭發,附和一聲:“你确實很年輕。”隻是你不曉得,這荷花比你還年輕個兩三天。
小魚兒叫那株荷花叫哥哥,那荷花沒辦法,便管本君叫叔。
他既然管我叫了叔,我便得給他取個過得去的名字。于是那一日,捏着書卷擋了擋這夏日的灼灼日光,在心裏掂量了兩個須臾,便給他賜名了:“從此以後,你叫孟荷罷。”孟荷,顧名思義,大俗大雅。
終于有一日,有些蠢,不,天真無邪的小魚兒發現他爹,也就是本玄君我,于取名方面有些随便。
那一夜月影幢幢,蟲鳴啾啾,清甯荷花香氣悠悠轉轉繞進我房中一些,彼時我點了盞燈看書,小魚兒那廂便若個白花花的丸子似的,沒穿衣裳,光溜溜滾到我袍子邊,抱住我的腿,目光爍爍,滿臉期待,嫩嫩開口道:“父君父君,小魚兒有幾個問題想問您。”
我低頭揉了揉他的頭發,慈愛道:“問罷。”
小魚兒那烏溜溜的眼珠子便轉了轉,“如果小魚兒原身是小雞呢?父君會給小魚兒取什麽名字?”
我和藹道:“孟雞。”
他貼在我腿上的小身子一僵,“父君……如果小魚兒原身是小鴨呢?父君會給小魚兒取什麽名字?”
我慈祥道:“孟鴨。”
他那小身子便更僵了一些,“父君……如果小魚兒原身是小豬呢?”
我關愛道:“孟豬。”
他的小身子僵得更甚,卻又垂死掙紮了一下:“父君,如果小魚兒原身是個石頭呢?”
我親切道:“孟石頭。”
他便抱住我的腿,不肯動彈了。
我又揉了揉他毛絨絨的頭發,“吾兒,你怎麽了?”
小魚兒擡頭,眼裏包了一汪淚。
“你哭什麽?”
他擡袖子抹了抹眼睛,咬住小奶牙努力叫自己不哭出聲,可那委屈卻憋不住:“幸虧阿娘把我生成一條魚。”
我十分贊同他這句話,笑道:“你确實得感謝你娘親,是她把你生成一條漂亮的小魚。父君我也得感謝你娘親。”隻是你父君不太好,你娘親生你的時候,你父君沒有陪在她身旁。
那時的她,望着毫無生氣的你,一定很難過又很絕望。
于是後來,處于防微杜漸、不叫小魚兒步我的後塵的目的,本君便按照之前的法子,在看書的時候,便把孟魚裹在懷裏,讀到坦坦蕩蕩、潇潇灑灑的句子便給他講一講,叫他記住;讀到苦苦追尋卻瞻前顧後的句子,便要給他講一講,叫他避免。
過了些日子,化成仙形後便在小魚兒身旁伺候的孟荷覺得有些不妥,提醒我道:“阿叔,我覺得小魚兒應該去上學。不應該天天聽你講如何……”
我擡頭:“如何什麽?”
他扶額:“如何談戀愛……小魚兒還是個娃娃。”
我合上書卷,覺得這句話有點道理。
神界最好的學院便是太學宮了,上學的話,便去那兒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