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卻有些不明白他的意思,略憤怒地甩開衣袖,“那梨花木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爲何不能同我講真話。”
“素書……你過來。”他叫我過去說話。
我怔了怔,幸好自己這雙眸子還算明亮,冷冷一打量,果然發現他隐在拂塵下面的那隻手上已然捏了訣術,訣語成煙霧缭繞其指尖,被同樣飄渺的拂塵一擋,果然不容易分辨。
這下倒叫我真的生氣了。我扯過疾風倒退兩步,掏出離骨折扇揮成扇劍模樣橫執在胸前。
“今日就算我拼死一搏,也不能允你将我昨夜的記憶抹掉!”
老君見我這陣勢,失望搖頭,“罷了,罷了……你同他之間的事,連上天也難斷得清,老夫又如何瞞得住。”說罷拂塵一掃,将指尖的訣術也一并掃了去,“你随我來。”
我卻不敢放松,握緊了劍柄,等他往前面走出三丈遠才提劍跟上。就是他在我走的這一路上,我也沒敢放松半分。老君府上回廊衆多,又有仙霧浩蕩,我實在怕他殺個回馬槍,而我又不是他的對手。
最後終于在一處僻靜的院落前停下。這院落精巧雅緻,隻是院外修竹茂盛,陰陰竹風襲來,伴着沙沙聲響,有些森然可怖。
老君已經将院門的鎖打開,手停在門的銅環上,推開之前轉頭又問了我一句:“素書,你果真要看個究竟?”
“是。”
“如若你看到之後害怕呢?”
我收了扇劍,捏着扇柄低頭笑道:“老君,我此生經曆過兩件害怕的事,第一樁是聶宿剮我魚鱗,第二樁是聶宿的死。後來我也曾遇到些害怕的事,但是會告訴自己,這兩樁事我都經曆過了,其他的還算什麽。”
老君歎息,搖搖頭推開門。
院裏的景象轟然映入眼簾,叫我吓得退了一步!
院子裏直直立着一根……!!
一根梨花木雕刻成的姑娘?!
且這根梨花木雕刻成的姑娘,上半身已經化成仙形,衣袂翩然;可下半身卻依然是梨花樹木,樹皮幹枯!
那姑娘似是能聽到聲響,轉過上半身來看我們。饒是一張美得不可方物的臉,隻是其上偌大的眸子眨了眨,但眼神卻空洞茫然。卻又不知爲何,看到我那一刹那,她唇角就毫無預兆地上挑,緊接着溢出來清冷冷幾聲笑,複又擡起手掩住雙唇,隻剩那冷冷笑聲盡數鑽進我的耳朵裏。
我清清楚楚看到她手背上飄着一朵雪白的梨花花瓣,金黃花蕊一根一根分分明明,卻也若一根一根的針紮在我眼上,叫我閉眼不敢再打量。
老君問我:“你可知道這是誰?”
我搖搖頭,背過身去,“我并不知道這是誰。隻是昨日她還躺在院子裏,如一根尋常木頭無異;今日爲何能變成這般模樣了?”
“這姑娘是我用梨花木雕刻成的……”老君道。
我定了定神。忽然了解了什麽,挑起扇子不甚正經地敲了敲老君的肩膀,涎笑道:“老君你何時有了這個愛好,專雕刻漂亮姑娘?”
老君凜了神色揮起拂塵拂走我折扇,“你嚴肅一些……這不是跟你鬧着玩的。這個姑娘,将來便要是……”
“便要是誰?”我扔起扇子,扇子在半空中打了個轉,被我穩穩接住,我前腳已經跨出門去,“我以爲你要叫我看什麽,她現在這個樣子瞧着是詭異了一些,可是這左右是老君你的愛好,莫說你想雕刻一個漂亮姑娘陪你了,就算是雕刻一隻俊俏公子,我也不能攔着你不是。我先走了……”
“……如若我說這姑娘将來便要是梨容呢?”
我眉心一跳,腳步頓住,猛然回頭——
“你……你說她将來要是誰?”我眼眶瞪得生疼,卻怕自己聽錯,牙齒打顫之中聽自己蓦然提高了嗓音又問了一遍,“你方才說她是誰?!”
“你果然還記得梨容……”
我惶惶上前,扯住老君的衣袖,努力擺道理給他聽,“怎麽可能是她?我剛到神尊府不久她就過世了,如今我十八萬歲,她枯死了十八萬年了……神仙死了就是死了,從來沒聽到過轉世一說,連聶宿這種神仙仙逝後,他們都說灰飛煙滅不複存在了……梨容她怎麽可能還會出現?”
不遠處那根梨花木唇角又溢出清冷冷的笑。這笑叫我頭皮發麻,從心裏瘆的慌。
“素書,”他掏出來一白一黑兩隻瓷瓶,解釋道,“這裏裝着她的魂魄。”
“你從哪裏弄到了她的魂魄?!”我震得渾身哆嗦,“十八萬年了,你居然還有她的魂?話說,你該不會跟聶宿一樣,喜歡上這梨花神仙了罷,當年爲她治病時候默默收集起她的魂,如今聶宿死了,沒人同你搶了,你便要……”
“胡說八道!”他斥責了我一句,擡起拂塵敲了我的腦袋,瞪眼道,“你這腦袋裏都裝的是什麽亂七八糟的東西!老夫潛心向道幾十萬年,從不沾染紅塵事。”
“那你爲何……”我頓了頓,突然發現了有件事不太對,擡頭問道,“可她的魂魄爲什麽裝在兩隻瓶子裏?”
老君微微颔首,高深莫測道:“她這魂魄,一半是成全,一半是怨念。”
“你可不可以簡單一些說,我有點笨,聽不懂……”
他撫了把胡須,“淺近些說,她這魂魄,一半想讓你嘗遍天下慈憫歡喜,一半想讓你曆盡九州悲痛流離。”
這話激得我抖了一抖,卻覺得荒謬至極,我氣道:“她的魂魄好生生在這兒,她想活過來就讓她活過來,可他奶奶個腿兒的,這爲什麽能跟我扯上關系!”
老君:“你這從凡間學來的粗話,如今越說越順溜了……”
我急了:“就算他爺爺個腿兒的也是這麽個理兒啊,這跟本神尊連半兩錢的關系也沒有!她死的時候,我什麽都不知道;爲什麽現今回來了,她的魂魄一會兒能讓我樂呵呵升天庭,一會兒有叫我苦兮兮下地獄?這麽說來,以後我想上天想下地自己還做不了主、全聽她的了不成?”
那根木頭毫無預兆、又擡手掩面,手背上的梨花花瓣開開阖阖之間,滲出清冷詭異的笑聲。
“你知不知道你這麽笑很吓神仙!”
我提了扇子,打算過去跟它理論理論,卻被老君攔住:“你跟一根木頭叫什麽勁,她現在還不是梨容。若真是梨容回來了,你看到她,脾氣上來還要上去打一仗麽?”
“那可不麽,我嫉妒她好多年了,大家心平氣和打一仗,也算了卻我這麽多年的怨恨。”
老君道:“你若是将她打傷了,聶宿不會怨你麽?”
我蓦地僵住。
你若是将她打傷了,聶宿不會怨你麽?
我卻沒想過這個問題。縱然現在聶宿不在了,可這問題我卻也知道答案,聶宿他會,他定看不得梨容被我打傷。我忘了,我同梨容在聶宿心裏從來不是在平等的地方放着,梨容才是他放在心尖尖上疼着、寶貝着那個人。
當年,我不過從老君口中知道了梨容,拿着這個梨花神仙的事情去問他,他便惱羞成怒,将我趕出神尊府。
低頭搓了搓衣袖,問老君:“如果我被她打傷了呢,聶宿會怨她麽?”
老君便猶豫了:“這……”
這問題我也知道答案:不會。
我擡起頭來飒飒一笑:“我皮糙肉厚,仙法高強。她必然打不過我。”
“瞧瞧,這話都被你扯到哪裏來了!”他反應過來,又捧出那兩一黑一白兩隻瓷瓶,指給我看,“白瓶裏這半心存善念,黑瓶這半隻卻有怨恨。但魂魄若隻有半隻是無法存活的,到時候這兩半魂魄都要寄在這根梨花木身上,這就有個順序問題。”
“什麽順序?”
“要讓這白瓶裏的半隻先寄在梨花木上,入定本心。本心不壞,那剩下半隻雖然偶爾使惡,倒也不會釀成大禍。索性你也知道這情況,九月初八這天,子時月盤在上,半明半陰,相調相合,宜來安魂。你那天記得來幫我。”
我長歎一口氣:“好。如若沒什麽事,我便先走了。”說罷擡步跨出去。
老君鎖上院門,雖是白日,可旁邊竹風又冷不丁吹來,身後院子裏又溢出來那根梨花木瘆人的笑聲,叫我覺得後背生涼,忙不疊加快了腳步。
老君趕上來,溫和道:“素書,你那會兒問我爲何還有梨容這魂魄。”
“嗯,你到底是沒告訴我。”
“你還問我爲何她的魂魄能跟你相關。”
“嗯,這一樁你也沒有解釋。”
他揮開拂塵攔住我,嚴肅道:“你先别走那麽快,聽我講完。”
我頓住,擡頭:“你說。”
“梨容原身是棵梨花樹,她枯死的時候,魂全寄在裏梨花花瓣上。這一樁你可曾知道?”
我嗤笑:“哪裏有這種奇怪事。”
笑着笑着便僵住,緊接着便聽老君歎道:“你還是一條銀魚的時候,曾吃了梨容的花瓣,這一樁你可曾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