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聞言低頭,不看我也不看劍,默默拂了拂茶芽,話音裏依然是慣在的溫柔調子,“仙友逼問我爲什麽,倒不如問問自己。佛曰三界六道,唯自心現。依邪見故,癡心增上。”說到此處,忽然擡眸,“在下這張臉不過是個照心的鏡子罷了,先生心中癡念着的是誰,這張臉便是誰的模樣。”
我聚起心神盯住他,努力叫自己不想聶宿,可越是這樣,越覺得那眉目就像是從聶宿臉上拿過來的一般。
“你若還是不信?便叫門外的文兒進來瞧一瞧罷。她看到的樣子,跟你看到的樣子,應當是不同的。”他說。
确實不同……她說看到的是孟澤,我看到的是聶宿。
我暫時相信了那“照心鏡”的比方,望着他這張臉戚戚然收回了扇劍。放下的念頭打心中一過,入目的那張面皮,便突然有些模糊,一瞬閃過的那對半阖着的眼睛,眉睫疏長,風雅萬千。雲煙明滅翻過,瞬息掩蓋住他的眼睛,那面相重新歸于聶宿的模樣。
縱然一閃而過,可這也足夠叫我看明白,這不是我的聶宿大人。
恐是本神尊的神色過于沮喪和失望,被他看到了眼裏,便聽他勸慰我道:“少時我修過佛理,常聽師祖吟哦,心生萬象,水月鏡花。可後來我便覺得心中浮現的虛渺之事,雖是水月鏡像,不可形狀,但生滅卻在本心。你放在心上的這個人,你若是覺得他還在,那他依然可伴你三生不滅。”
我搖搖頭,扶着椅子坐下,“他在我心裏如何如何、滅與不滅終歸是虛妄。從始至終,我想要的,一直都是一個活着的他罷了。他心裏有沒有我,我也并不是十分在乎。我隻要他活着。”
“聶宿神尊雲去十四萬年已久,這十四萬年裏,仙友大概過得十分悲苦。”
“不,”我撫着離骨折扇,低頭道,“我是最近才知道他灰飛煙滅的。”
他沉吟一聲,“先生若是有興趣,不妨聽在下說說自己的故事。或許聽到有個比你還慘一些的往事,心裏就舒暢一些了。”
我灌了茶水壓了壓喉中又湧上來的血腥味,“也不是很想聽,畢竟是揭你傷疤的事,但是盛情難卻,你且講一講罷,也算透透氣。”
他笑出聲,轉了轉茶盞,輕松的語調像是說着旁人的故事:“如你所見,我這張臉跟旁的神仙不太一樣。小時候命格較弱,體虛多病,還易招惹晦物。爹娘将我養在家裏,不曾過多外出。我的臉,男人看是沒有異樣的。你看方才這尹铮皇上,他看到的我的面相隻是普通,斷然不會将我看成旁人。而我家中沒有姊妹,盡是兄弟。是以自己臉上這個毛病,一開始是不太了解的。”
“那你母親大人呢,她看到你是旁人的樣子麽?”
他搖頭,又爲我添上茶水,笑道:“自然不會,我乃母親生養,她自然知道我的相貌。可是也唯獨母親和我能看得到自己本來的樣子。在家中,兄弟們總說我這長相平淡無奇,就連偶爾來家裏串門的男鄰居,也常說我這相貌,放在幾個花容月貌的弟弟面前,着實太一般了。”
“可我方才……”
“方才什麽?”他問。
我搖搖頭,方才隐約看到你的眼睛,那絕不是平淡無奇的樣子。
“四萬歲那年,姑母大人爲我說了第一樁親事。那位姑娘溫婉乖順,可見我第一面就被吓哭了,她問我爲何長得跟南荒一位戰将一模一樣,就如你今天這般。我也錯愕,後來姑母告訴我,那位南荒的戰将曾與這姑娘青梅竹馬,奈何她的爹娘不喜武夫,生生扯斷了他們二位的姻緣。”
我端着茶盞,輕咳了一聲本打算緩解這尴尬,可開口卻不小心把實話說了出來:“所以,第一門親事便這麽黃了麽?”
他低笑,“不隻是第一門親事。兩百年過後,姨母又爲我說了門親。這次的姑娘端莊大方,隻是年紀略長我一些。可她見到我第一眼就驚得落了淚,拉住我道,‘阿延,我腹中懷了你的孩子,你果真不曾抛棄我母子二人’。”
“……豈有此理,她這是有心欺瞞你,這樁親事果斷不能要了。”我義憤填膺道,“可那阿延是誰?”
他仰頭望了望房梁,“阿延是我舅母家的兄長。後來舅母爲了補償我,也給我說了一門親。這回的姑娘十分年輕,比我小了足足兩萬歲。天真爛漫,還從未喜歡過男人,自然也沒有心上人。可是她看到我模樣平淡,轉瞬便瞧上我如花似玉的三弟了。如今已是我三弟妹,娃娃也已經生養了四個。”
我一瞬間不知如何安慰,卻也了解了另一樁事:還沒談過戀愛的小姑娘,如果沒有看上他,那所看到的他的臉,也是平淡無奇的。
可他的故事還沒有完,“自四萬歲到七萬歲,我被說了無數門親事,見過的姑娘也不勝枚舉了。我漸漸清楚了自己這張臉的怪異之處,也從未刁難過她們,隻是會讓想嫁給我的姑娘爲我畫一副畫像。可我從來沒有遇到一個能畫出我的真面貌的姑娘。七萬歲那年,相親千萬次卻無果的在下,覺得姻緣蜿蜒,難以攀登。便跳出紅塵,被師祖收入菩提之下,做他的少弟子,潛心向佛幾萬年。”
“屢次相親不成,便出家做了和尚?”我顫顫道。
“師祖說我慧根強壯,十分看好我。本打算在他羽化之後令我接他的衣缽。可後來我在蓮花座上參悟四十九天,慧覺大盛,涅槃成佛隻在那一刹那,便是在這最後一刻,自己退卻了。對這滾滾仙塵,我到底是放不下的。這神界沒有真心喜歡我的姑娘,那這凡界呢,魔界呢?”
“所以你下凡來,借尹白的軀殼,是爲了在凡間尋一個真心喜歡你的姑娘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