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一輩子也沒聽過旁人這樣誇我。入耳的都是神仙們茶餘飯後的談資嘲笑,諸如素書一介女流卻日日酗酒,一身男子裝扮,天天去凡間騙姑娘、喝花酒之類。
拜别天帝,出了翰霄宮,寒風一吹,令我頭腦漸漸清醒,這幾日真真假假、醉生夢死之事也突然有了個了悟。
所謂殊途同歸,我殺死聶宿也好,我去殉劫犧牲也罷。自此輪回枯竭,兩不相見,這恩怨情仇、悲憫愛寵都成了虛妄。我一死了之,再不顧身後事。況且,我已做了一萬年的夢,夢中殺死了聶宿千百次。
想來竟越發痛快。我也算報仇雪恨過了罷。
蒼生還需要他護佑。他當好生活着。
可我沒想到,當晚聶宿便氣勢洶洶地上門找上我,捏住我的肩膀,面上大怒問我爲何要去找天帝、爲何說了那樣的話。
我說爲了六界蒼生,他不信。
我說爲了當英雄,他也不信。
他咬牙切齒要祭出離骨折扇本打算抽我一扇子,“本神尊要給你個教訓,看你以後還敢不敢去找天帝胡言亂語瞎逞能!”
我搶先掄起胳膊扇了他一巴掌,怒火翻湧而上:“你若是憐惜我,一萬年前就不會剮我魚鱗、抽我魚骨;你若是看得清楚我對你的情意,現下就乖乖承情,好生活着。”
他聞言額上青筋暴起,揪住我就朝外飛去,禦風一路而下,将我帶進了九天洶湧的無欲海。
蔚藍陰詭的無欲海水漫過頭頂,我掙紮難逃,被他帶入深海。
深海之中,他終于捧住我的臉,面色也終于緩和溫朗起來:“且來把你對本神尊那些情意消一消。你才四萬歲,做不得這種丢性命的大事。出來之後,好生活着。莫再想我。”
我看着他眼角落下一行水澤,于這幽藍海水之中愈發透明。
無欲海水于四面八方悄然貼近,勾出我的情絲細細啃噬,海水之中映出一個被仙術困住、恍然無措的我。
他要走,我慌忙之中口不擇言,“聶宿大人,你若是喜歡過我,就親一親我。”
他猛然擡頭,神色異樣。仿佛在忌憚什麽,眼眸深沉望了我一眼,随後解下腰間水藍的玉玦系在我的手腕上,又掏出離骨折扇挂在我的腰帶上,最後扶穩我頭上的玉冠,囑咐道:“你還年輕,好生活着。”
說完這一句,仿佛終于甩掉了一個累贅,再不停留,拂袖而去。
海水成鏡,映着一個水色綢衫墨發飛揚的尊神越來越遠,映出一個素衣玉冠動彈不得的我淚雨滂沱。
一萬年了,連最委屈的時候,我也未曾這樣哭過。
他從不曾喜歡過我,連我現在對他的情意要被無欲海水溶解了,他也不願意騙我一次。
海水翻然湧上。生生咬住我的情魄狠狠往外扯。
我看不到日光,分不清時辰。腦海中走馬觀花一樣閃過無數場景,每一個場景,都有聶宿。
最後情魄被生生扯破,術法松弛,我已精疲力竭,朝無欲海深處墜去。冥冥之中,有縷細軟繩索纏住我的腰,帶我穿過無欲海,明媚又張揚的氣澤漫上心頭,若四萬年前,曾救我出無欲海的那一縷魂魄。
海水盡頭,那縷魂魄終于松開我,重歸虛妄,海水如長舌猛獸,吸食魂魄入肺腑。我伸手想要拉他一把,身後突然傳來深沉一聲——
“素書,我來接你回去。”
我微怔,那縷魂魄便脫離我的指尖,被海水吸弭。我回頭,還來不及看清來人,隻見身後銀河星光大盛,璀璨光芒閃過我的眼睛,我便再無知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