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命?師父的使命又是什麽?”
田餘風笑了,笑的很詭異,笑的很矛盾,像是哭一樣:“你這話說到了我的心坎上,我和你們都不同,和這世界上任何人都不同。”
“我明白,每個人都是獨立的個體。”
“你不明白……這麽來說,我的使命如今就是好好活下去,爲我所存在的世界盡一份力,不讓别人去破壞它,否則我的生活也會受到影響。”
“這就是師父說的兼濟天下?”
他突然搖頭,道:“我是自私的,而且我沒有那種能力。”
她很吃驚,田餘風都沒有,哪誰有?
田餘風能看穿她想什麽,道:“一個人,隻有在他明白自己爲什麽而活,他才能找到意義。我和你們不同,因爲我比其他人更難找到自己存在的意義,曾有一個人說過,猶豫會使我吃很多苦頭,沒錯,我吃到了太多的苦頭,無時無刻不被自己折磨。”
“自己?”
田餘風欲言又止,範銀玲也不說話,十分疑惑。
他終于又開口,道:“我希望家人平安,柔兒能夠好好成長,蘭兒也能夠幸福,這便是我存在的意義了。”
範銀玲道:“可這種事情是很多普通人都能做到,也是他們的使命。”
田餘風道:“可這份使命保持一生卻又是多麽困難,這也是我的掙紮。”
範銀玲忽然笑了,笑的很開心:“師父在這山上修建的三座亭子,就是這個掙紮的緣故?”
“你知道?”
“我知道其中兩個緣故,第三個不知道。”
田餘風道:“咱們上山,我慢慢跟你說。”他似乎總是那麽處變不驚,以前喜歡歎氣,但上山這一路上沒有歎氣,反而是一向不愛說話的範銀鈴唏噓了幾回。
到了雪靈亭,田餘風看了範銀玲一眼,見劍還在手中握着,忽然笑了。
“看來你并沒有放棄自己。”
範銀鈴神色有些動容:“劍還在手,可……”
“可你的心卻不在自己身上,而且對你來說,無垠世界盟并不是個很好的地方……”
“那她是誰?”她不想打斷,還是打斷了。
本來他的神色還有些高興,可聽了這句話,卻有些高興不起來。
範銀鈴見田餘風身子抽動了一下,她不明白,田餘風這樣一個極度重感情的人怎麽練成高深莫測的武功的,或許他真的與這世上所有人不同。
田餘風忽然道:“因爲道德。”
“道德?”她不是很懂。
他沒有繼續說,憋了一口氣,好長的一口氣啊……
“就如同無玉和司空玫一樣,對别的人,我心裏能想,嘴裏不能說,也不能做。”
範銀鈴似乎明白了,語氣漸漸變冷:“這就是你心裏背叛的原因,無玉可沒這麽多花花腸子。”
他終究把那口氣呼了出來,眼中也冒出不少淚花:“有些人不是想忘就能忘,可我是非忘不可。”
“但你失敗了。”
“你怎麽知道?”他的語氣變得厭惡起來:“這并不關你的事情,我是你師父,你對我得有最起碼的尊重。”
範銀鈴道:“我是你徒弟,可我也是個人,我有必要和你說。”
“你想說什麽?”
她指着亭蓋上的壁畫,語氣很凜冽:“她是誰?”
沉默……
“她是誰?”
“你不要問了!”人到中年,他變得越來越控制不了自己。
人到底是天性重要?還是遵循道德、抛開所謂世俗規矩重要?
他活了四十年,反而沒有一個二十多歲的姑娘清楚。
如果聰明是人之常情,那麽愚蠢就是一個特異,也是平常人都不會觸犯的錯誤,這種特異這種錯誤恰好就發生在平常比人聰明的人身上。
範銀鈴身上總有一種常人不及的勇氣,田餘風殺人從來是彈指一揮間,雖然他不常殺人,但這樣情緒下誰也不會保證他不殺人,可她并不怕。
“你不要再逃避了,這個女子才是你真正喜歡的……那時候你給我們說的故事……”
萬古長如夜,夜的漫長隻有孤獨的人能夠理會,而範銀鈴恰好也是這樣的人,他看得出田餘風的孤獨。
“我愛蘭兒。”
她有些猶豫,幾乎是不可察覺的:“你更愛這個女人,所以就算是現在,你還是來了,每年你都會來。可是……你卻不敢去見她。”
她說到了實話,像一根無比尖銳的刺,準确無誤的插到了田餘風的心髒。
“你是個猶豫到懦弱的人。”
田餘風道:“你呢?”
“我……”她忽然将注意力放到了自己身上,一時又開不了口。
田餘風道:“我深知自己的弱點,無月,若有人能殺我,你覺得是誰?”
“殺你,爲什麽要殺你?你在問自己的弱點嗎?”她比一般人聰明:“我不知道,也不明白你爲什麽變成這樣了,是後悔了?可還有柔兒,你聽到她被擄的消息,仍然不顧一切的去了。”
“是個人都會去。”
“呵,對啊,如果是二師兄或者無玉,他們都會去。”
“你爲什麽這樣認爲?”
“這是師父你教的,他倆從來都很重感情,無修和無雪也是這樣,可你變了……這難道就是你所不同,所矛盾的地方?”
田餘風不知是搖頭還是點頭,或者正如他的矛盾一樣,這是兩者皆有的。
“你覺得我應該如何?”
範銀鈴道:“這麽多年,況且還有柔兒在,你爲什麽忘不了?”
“因爲我虧欠了她,而且……”而且還有什麽原因?他不說,恐怕沒人知道。
“而且你還愛着她,你既愛師娘,也愛她,你的虧欠和柔兒都是責任,她們倆都是你心頭摯愛,所以你在猶豫。”範銀鈴似乎總能把握人的心裏,縱然田餘風喜怒不形于色,她還是看得出來。
“緣有一法,從心所欲。”
“你說什麽?”
範銀鈴正了正神色:“我理解師父的心情,可你不能抛棄,否則就是個禽獸不如的畜生。”
田餘風苦笑道:“我一向不屑别人如何看我。”
“但你自己也放不過自己,我也不會放過你……師娘總能體貼你,你做出什麽決定,決定了她的生死。”
“我明白,她心裏隻有我,縱然有了柔兒,我在她心裏仍然是最重要的。”
“那你怎麽想?”
田餘風搖頭:“我今日來就代表我放不下……她叫宮千靈,年輕時候它和蘭兒是好姐妹,不過因爲我的原因……可能這些年她放開了,我卻越發心裏不安。”
“你們……”
“那是很早以前的事情。”他指向一副圖畫,上面是個行船的少女,岸邊站了一個少年……
一幕幕的畫面在田餘風心中流轉,随着他的話語傳遞給宮千靈,等話說完了,範銀鈴道:“師父,你如此想,豈不是太對不起師娘了?”
田餘風笑道:“這才是人……我尚且還有悔過之心,隻不過我對不起她,所以一直躲避她,可她并不放棄。每當她用冰冷又熾熱的眼神看我的時候,我就會覺得煎熬。可以她的性子,是不肯傷害蘭兒的,她的性子比你還倔強,我一直對不起她。”
範銀鈴道:“所以你也動搖了。”
“這不是動搖,而是……”
“舊情複燃?”
“可以這麽說,我是個多情的人,卻不是個濫情的人。”
“這有什麽區别?”
“因爲我對她們任何一個人可以付出自己的生命。”
“包括鍾芳?她已經嫁人。”
“可并不代表我不愛她。”
範銀鈴很吃驚,她被田餘風的這種思考方式吓住了,也根本不理解。
田餘風道:“教導是一回事,可人生是另一回事,你應該明白的,世界哪裏有這麽多美好?我作爲你們師父,自然不希望給你們一個壞的印象。”
“師娘知道嗎?”
“她……”
不一樣的月色,如花美貌的婦人哄着女孩睡覺,她丈夫并不在,她看起來并不是很憂慮。
不過她是個很有原則的女人,是個很好的女人。
女孩兒睡着了,夜深了,她本來也該睡着了,可丈夫不在,她怎麽能這麽快入睡?不過就算不在,也不能不睡,不一會兒,她也進去了夢鄉。
兩道身影站在亭子口,一男一女,但是他們的心情都比較沉重。
“所以你打算怎麽辦?”
他搖頭,道:“我若知道怎麽辦,就不會來這裏了,也不會修建這座亭子……無玉見過你們宮師伯,也和她住了幾年。”
範銀鈴道:“無玉那三年就住在宮師伯那裏,看來師父對她很信任,你向來把無玉當作自己孩子一般看待。”
田餘風道:“隻是他比你們要操心的地方多了去了。”
“師父,你可想好怎麽辦了?宮師伯如此有情于你,師娘對你也是至死不渝……”
“我不能對不起任何一個。”
範銀鈴道:“我知道那樣不好,但你非得那樣做。”
“怎麽做?”
範銀鈴呼出一口氣,道:“你可以納妾,這很正常。”
田餘風笑道:“作爲弟子可不該對師父提這個建議。”他在笑,但語氣很嚴肅:“這絕不可能!”
範銀鈴沉默了,她知道這個建議有多荒唐,一向自立身正的田餘風是絕不會做的。
當然這世上沒有絕不會做的事情,因爲到了非做不可的時候,就不會考慮那麽多了。
田餘風看她神情有些緊瑟,便道:“我說完了我的理由,那你給我說說你的理由。”
“我的理由?”範銀鈴反問道。
“一個人若沒有心事絕不會去獨居的,你回到無爲山,證明你在逃避現實。”範銀鈴覺得什麽都瞞不過田餘風,不光是自己,還有無玉,他們的這些壞事情總是瞞不過他。
田餘風望着月光,忽然想起在暗天城的那個夜晚,又不由得想起死去的她,心中無喜無悲。
她卻很久沒有聲響。
“嗯?”
田餘風一側頭,發現範銀鈴的臉色有些羞赧,這時的她才像是自己的弟子。
範銀鈴道:“師父,我又遇到一個人,他送了我一首詩,似乎……”
“念來聽聽。”他對這些也頗有研究。
範銀鈴将貼身收藏的紙張遞過去,田餘風沒有念出來,看完後笑道:“這是個很有心的小子,完全看透你的性格,看你的樣子,似乎也很滿意,他是個怎樣的人?”
範銀鈴道:“他是個很潇灑聰明的人,遇到任何事情我都沒見他慌張過,不過我和他并不太熟,他又去了很遠的地方。這是他留下的唯一東西。”
田餘風道:“兩個人在一起最重要的就是開心,你看無玉和司空玫,一旦在一起就像分不開的磁鐵。不過按照你的性子,你不會主動,你來此是否就是這個困擾?”
她不說話,算是默認了。
田餘風道:“你能确定你的感受嗎?而不是找到與黃偉清在一起的那種感受。”
範銀鈴道:“他們就是不同的人。”
“是誰?”
“師父認得……”她嗫嚅的道:“這字是秦宗給我的。”
“哦?”田餘風異常驚訝,道:“是秦宗那個小子,他的确是個不錯的人,有勇有謀,關鍵是還有自己的想法,生嬌而不貴,身正而心靈,若是他,也許是你的福氣。”
範銀鈴有些不解,問道:“爲什麽?”
田餘風道:“你性子内斂而冷酷,而他則是外揚又熱烈,一陰一陽,互補爲優,況且他有着自己的事業心,不至于讓你失去目标。”
範銀鈴道:“可我不了解他。”
田餘風卻不回答,問道:“他去了哪裏?”
“魔域。”
“果然是那裏,無月,你若真心要和他好,便把他從魔域帶回來。”
範銀鈴搖頭:“盟中派他去的,聽說也是公孫叔叔同意了。”
田餘風道:“魔域正在動亂之中,況且他們一向排外,秦宗若去的話則會有很大的危險。”
範銀鈴道:“他有着爲無垠世界盟獻身的精神,也是爲了魔域的安甯。”
田餘風道:你錯了,魔域和中央大陸完全不是一個地方,而且無垠世界盟也開始變質了。”
“什麽?”
“秦宗作爲秦家的後人,他父親秦秋雨被無垠世界盟的人控制住了,所以才有了他被派往魔域的事情。”
範銀鈴道:“我聽不懂。”
田餘風道:“你應該認識郭玖吧?”
範銀鈴道:“那是盟中的執法長老,平日裏不苟言笑,怎麽?”
田餘風道:“他是楚家安插在無垠世界盟的奸細,目的是要策反無垠世界盟的人,據我的了解,無垠世界盟中有不少人都被他抓住了把柄。”
範銀鈴吃驚道:“那他們的目的是什麽?”
田餘風突然搖頭:“他們正通過一種秘密手段聯系,至于這件事情,也和通海幫有關,應該是與龍水軒轅有關,他們有着合作。黃偉清就是了解了這個秘密,所以他待不下去,他一直在查,所以要殺他的人絕不是龍水軒轅一個。郭玖與龍水軒轅關系密切,但是他已死,郭玖的身份就無法拆穿,公孫銳動用所有力量也查不到他的證據。”
他繼續道:“無垠世界盟與九大家族同氣連枝,所以九大家族中必定也有他們的人,這些人,都是對家族十分不滿的人。”
範銀鈴道:“魔域要倒算中央大陸,必須鏟除九大家族,要鏟除九大家族,必須從無垠世界盟和他們自己内部入手,龍水軒轅和他們目标一緻,所以……”
“他們暗中有交易,而這種交易,可能就是關乎中央大陸和九家族生死存亡的事,也是關乎秦宗生死存亡的大事。秦家的重要人物都已經被軟禁,而魔域這趟,秦宗是非去不可,他要做的,不是去爲了維護魔域的和平?”
“那是什麽?”
“秦家依附上官和公孫兩家,一個是掌握軍隊護衛,另一個掌握天下消息,一旦秦宗在魔域做下什麽事,那就是九個家族的責任,那時候,就多了一個理由。”
“什麽理由?”
“算計九大家族和颠覆無垠世界盟的理由。”
她慌了:“那會怎麽樣?”
“他,可能會死,隻有生命的代價,才能挑起九大家族的怒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