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曆二月初,妖街上已經幾乎見不到人類客人了。這個治理霧霾異常用心的城市,市區裏也很難聽得到煙花爆竹的聲音,和左靜的家鄉大爲不同。
不過,倒是不冷清。
除夕夜晚,妖街舉行了特别的集會。白循照妖街舊例,帶領街上所有的老闆舉行了盛大的祭祀儀式,在禮敬天地的同時,更重要地是向妖街的靠山——冥府祈禳。
白的到來意味着冥府和妖街的聯系重新恢複,所以這次終年祭的意義還是不同尋常的。妖街的老闆們雖然缺失了許多重要的信息,但是在高老闆等人的私下交流中,也将情況推測了個七七八八。故此,妖街老闆們對于這次祭祀的态度還是十分積極的。
除了白兇惡的爲人,讓他們有點想念左馗和易山盡。
盡管白收斂了很多,但那股骨子裏的兇勁兒還是讓其他的老闆們避而遠之。
易山盡坐鎮六方齋之前的那種感覺,再一次回到了妖街老闆們的身上。
他們完全不敢和白多說話,一個個低眉順眼,十分自覺地降下了自己的身份。白止、白後迫于白的淫威,也隻得闆着臉伺候在白身邊,不敢和其他老闆們輕易搭茬。
左靜覺得,現在的白,活像個土皇帝。
不過,不知道白是真的收斂了起來,還是真的對聚會這種事情不感興趣。祭祀結束之後,她便回了六方齋,對以高老闆衛首的居上們的邀請視而不見。
高老闆等人見狀,也不敢強求。待白回店之後許久,衆人才放松下來,開始了宴席。
妖街上的老闆們,孤家寡人的多,有家有室的少。到了這種日子,街上一多半人都隻有這個地方可以過年。也因此,他們視彼此爲親朋家屬,在每年的年終祭之後,一起吃一場熱熱鬧鬧的年夜飯。
在進入了金老闆的大千食界之後,氣氛一下子變得熱鬧起來。這不僅僅是因爲在意識上感受到白的隔絕之後,老闆們紛紛放松下來,還因爲金老闆的店變得異常富麗堂皇。
左靜驚訝地張着嘴,四下打量這家幾乎天天來吃的飯館。此刻,原本狹小的店面已然變成了一個寬闊的大廳,裝潢也變得地格外有檔次,絲毫不亞于會街時,左靜所見到的鬼街酒店。
“我了個……去……”
她脫口喃喃道。
不止是她,墨悲、白止、白後還有司谌這些沒有見過樣的大千食界的新人,也都紛紛張着大嘴打量這間大廳,一個個說不出話來。
高老闆和朱老闆見了,相視而笑。高老闆對幾人笑道拍着兩人的肩膀笑道:“是了是了,諸位還是第一件參加妖街的年夜飯,沒有見過金老闆店中如此的布置呀。”
“這個……真的屌啊……”左靜呆了半晌才回過神來,問高老闆道:“這怎麽還……連地方都變大了?”
朱老闆笑道:“空間之術,實爲上法。金老闆所會也僅此一種,不到特别的時日,也不會拿出來用。”
頓了頓,他又率先往裏面走了進去,邊道:“快都别愣着了,趕快入席吧,諸位。”
幾人這才反應過來,紛紛跟着幾個居上走了進去。
街上剩餘的老闆有五十餘人,大廳中寬綽地布置下七章大圓桌,衆人似乎也不需要引導,紛紛說笑着入了席。
而左靜幾個新人,則跟着高老闆等人,走向了最裏面那張,一看就是地位居首的桌子。
這一桌,坐了包括墨悲在内,但并不包含白的六名居上,還有左靜、白止、白後以及司谌和胡小慕,共十一人。帶所有老闆就坐後,高老闆起身說了一段文绉绉的宴前發言,之後正式開席。
正當左靜好奇,所有的人都在這裏,那誰來給大家上菜的時候。金老闆店中的一男一女兩名服務生,引領者高老闆店中的小夥計,以及小夥計身後十餘個和他造型相仿的機關人陸續從門口走了進來。他們手裏的托盤都堆得滿滿當當,爲各個桌子落下了美食。
“話休繁瑣。”高老闆笑道:“諸位,一年辛苦!請用!”
衆人齊聲喝好回應,這頓年夜飯便熱熱鬧鬧地開始了。
左靜看着這番熱鬧景象,突然有些出神,不由自主地輕歎一聲。
墨悲撫摸着膝蓋上的毛老太,關切地問左靜道:“怎麽了?”
左靜搖搖頭,道:“沒什麽。”
朱老闆笑了笑,道:“不是我老朱哪壺不開提哪壺,左姑娘是想令兄了吧?”
左靜還沒說話,白止卻嘿嘿奸笑了幾聲,道:“這還用提嗎?這丫頭天天坐在裁縫店門口等左馗,都快變成望夫……啊不,望兄石了。”
火五爺在旁邊也附和着笑道:“她的胸那麽大,還望誰的?”
左靜拉長了臉,瞬間把托盤裏的瓜子朝他們兩個潑了過去,嘴裏罵道:“你們兩個老淫棍!火五爺你跟他學點好行不行?你們倆能認識真是老天爺犯得錯誤!”
火五爺和白止相視,紛紛哈哈大笑。
高老闆無奈地笑了笑,不覺撫了撫枯槁的雙頰,道:“算起來,左老闆也不見了三月有餘了。左姑娘曾說,當初那稱作‘大姐頭’的神秘女子三訪妖街時,告訴她左先生很快就會回來,看來确是诳語了。”
“我覺得……大概也是善意的謊言吧……”白後弱弱地插嘴道。
“得造化者,出口有應,隻是這‘很快’是個如何的概念,倒是人人不同。”胡夫人道:“譬如高老闆與我,所謂‘很快’,百八十年也不算長。”
看到左靜無語的表情,墨悲急忙安慰道:“不……不是那個意思!胡夫人隻是說對他們而言!對他們而言……”
“閉嘴,你歇會。”左靜沒好氣道。
墨悲頓時閉了嘴,不敢言語。
左靜歎了口氣,道:“謝謝諸位勸解,我明白你們的意思。但是,我相信大姐頭不會騙我,至于是幾個月還是幾年,我都無所謂。”
她微一瞑目,再睜開時,眼中閃光:
“我等。”
一時間,桌上沒人說話,在這喧嚣的大廳中顯得格外冷清。
司谌一直在侍弄胡小慕吃飯,沒太在意氣氛。他喂了胡小慕一口甜食後,漫不經心道:“你等左馗,我能理解,可是你等得過年都不回家,這也不太好吧?”
左靜“唔”了一聲,道:“我給我弟弟打過電話了。至于我爸媽嘛……”
說到父母,左靜似乎有些不知道該如何描述。她掏出一顆煙點了起來,想了一下才道:
“以前我覺得我們相處不來,是因爲他們管得太寬了。最近離家一段時間,才覺得其實他們終歸沒什麽錯,隻是雙方都缺乏溝通罷了。老實說,我不是不想念他們,可在家裏和他們相處,真不如在這裏來的自在……”
她猛抽了一口煙後,終于道:“等等再說吧,也許我在這裏再呆些日子,能和我哥變得一樣懂事,到時候回去看看。”
“父母在,不遠遊,遊必有方。”高老闆笑道:“沉澱自己一段時間,反思過往,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左靜笑了笑,舉杯對高老闆道:“謝高老闆,敬你一個!”
左靜幹了杯中酒後,轉而對司谌道:“你說我不合适吧?你無家可歸嗎?”
司谌聳聳肩,道:“我是孤兒,現在走方,四海爲家。”
頓了頓,他低頭看了一眼懷裏的胡小慕,又微笑道:“話又說話來,現在小慕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家呀……”
司谌話音未落,就聽到胡夫人狠咳了一聲。他身子一顫,趕忙低下了頭。
桌上一陣哄笑,氣氛又活躍了起來。
左靜也會心一笑,感覺輕松了不少。
胡夫人看衆人哄笑,哼了一聲,道:“不是我潑涼水,左馗也險些坑害了我等,你雖然盼着他回來,我倒是希望他能别再回來。”
左靜有些生氣,但她不是第一次見識胡夫人的脾氣。又何況,胡夫人的美貌,讓她都發不起脾氣來,隻好應付道:“是是是,胡夫人您教訓的是。不過,最後今年妖街所有賬目的問題也以得以借這個機會全推在了他的身上,大家也小小地因禍得福了一下,您就大人不記小人過,别抓着不放了呗。”
胡夫人又哼了一聲,不再說話了。
左靜叼着煙,想了一下,道:“高老闆,請教個事呗?”
“請講便是。”
“白姐召集你們查察賬目的時候,隻查了你們這些‘居上’的七本賬目。我一直很好奇,‘居上’到底是什麽意思?而爲什麽其他人的賬目又都要上交給你們呢?”
高老闆幾個居上紛紛笑了起來。朱老闆笑道:“左小妹,這個問題不用老高解答,我就能告訴你。你知道妖街是圍繞六方齋發展起來的吧?”
“嗯哼。”
“這店嘛,是一家一家建立起來的。來一家新人,六方齋就要多管一家的賬目。店越來越多,賬目也就越來越繁瑣。六方齋要處理的事務既多且雜,我等各家賬目這種俗務,對六方齋而言,無足輕重卻又格外耗時耗力,因此也就漸漸分攤了出去。
“早年間,各家賬本收在六方齋時,都要摞在欄櫃上。到了開始逐漸向外分攤的時候,就将隸屬于早來的店主下轄的店家賬本,摞在他的賬本以下。久而久之,賬本便分攤出六摞,在最上面的,就是我們這些所謂‘居上’的賬本,而‘居上’這個稱呼,其實就是根據我們的賬本摞在最上面而來的。”
高老闆笑了笑,颔首道:“故此,居上是妖街中資曆最老的店鋪,故此有些地位,受人敬仰罷了。隻不過,我們倒是不能以‘居上’的身份自居而傲,若是那般,倒負了衆人敬仰倚仗之意了。”
除了墨悲,居上們紛紛會意地笑起來。就連胡夫人,似乎也因爲得意而心情好了許多。
看左靜若有所思地點着頭,高老闆又笑了笑,對她道:“左小妹,不必擔心。什麽居上不居上的,一個稱呼罷了。你且在墨悲店中安住,憑我等與左老闆的交情,雖不敢與冥府抗拒,但照顧好你,還是不在話下的。”
左靜微微一笑,誠懇地點了點頭,舉杯對衆人道:“謝謝大家,我先幹爲敬。”
共飲一杯之後,衆人的善意令左靜感到心情好了許多。随着推杯換盞,這張大桌變得越發熱鬧起來。
這一場歡快的大席,就這樣從傍晚吃過了子時,從除夕吃到初一,跨越了又一個新年。
沒有家人,沒有春晚,沒有左馗,卻不知爲什麽,讓左靜感受到了久違的幸福與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