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馗一愣,道:“您……您都知道?是雪聖告訴您的嗎?”
合濁公笑了笑,道:“老朽雖是方外閑人,但六界中事,還是能憑着神思知曉一二。左先生求死未成,守人都六方齋三載。雖敗了店中許多價值,卻也秉善而行,小有功業;誅後天軀,伏姬商澤,更是偉業一件……”
頓了頓,合濁公略帶歉意地微微一垂首,道:“妄自遙觀左先生經曆,還請左先生不要怪罪。”
“不……不敢!”左馗被合濁公放得過低的姿态吓得緊張起來,急忙雙手扶他道:“您都知道我就省事了,不用再多叨叨一遍,我還得感謝您呢……”
看合濁公恢複了常态,他才歎了口氣,道:“既然您都知道,我也不瞞您。不錯,現在冥府的人在通緝我,雪聖又讓我加入一個隻能做無情螺絲釘的紛雜事業。老實說,我就是小城市長大的小流氓,我哪條路都不想選,我就想重新做個普通人,盡量把以前犯的錯事都彌補上。”
合濁公看着他,緩緩道:
“這事卻難……但,也未嘗不能實現。”
左馗幹笑了一聲,道:“您說是。雪聖說了,她能做到,可她不願意做啊。”
合濁公微微一笑,道:“雪聖不能做,是因爲她所懂之法,大違天道。可重新做人若是左先生之志,左先生何不去尋找能夠重新做人卻又不違反天道的方法呢?”
左馗望着合濁公,眼睛亮了起來。
“您是說……”
“哦,不不,左先生誤會了。”合濁公擺手道:“老朽确實不知道有什麽方法可以幫助左老闆……”
看到左馗黯淡下去的眼神,合濁公又道:“但,若這是左先生想做的事情,你何不就以此爲志,去尋找這方法呢?”
左馗愣愣地看着合濁公,結巴道:“以……以此……爲志?”
合濁公笑着點點頭,道:“左先生啊,投靠雪姑娘也罷,赴冥府受刑返正也罷,都是别人給你的選擇。可左先生你從頭到尾,都沒有想過自己要做什麽嗎?你想重新爲人,卻進怕冥府,退懼雪聖。蝼蟻以生爲志,左先生身負神通,卻從未想過選擇自己的命運,豈不是太可悲嗎?”
左馗瞪大了眼睛望着合濁公。
有一瞬間,他似乎就要明白醍醐灌頂是什麽感覺了。
“可……可是!”他慌張道:“雪聖神通廣大!冥府的人更是主宰一個世界,我用什麽方法和他們抗衡?!”
合濁公微笑着搖搖頭,道:“這,老朽不知。”
左馗差點一口血噴出來。
“那您……”
“左先生,人類有言,有志者事竟成。修界也好,人界也罷,任何一個世界都是因生靈的願望而一點點發展至今。天地廣大,看似不可能的事情,或許有一天就能變爲可能,隻要生靈全力追取,不辍不棄。但,如果你連追求自己志向的想法都沒有,那便永無達到目的的可能了。”
左馗望着合濁公,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他突然明白了,這些年自己始終處于窘境的原因。
對這個世界而言,他一直都是被動的。
被父母要求和安排,他便不做他想。但那時父母給強加給他的一條路,當他走不下去的時候,便迷茫了人生。
之後,迷失自己,找不到出路,被命運的洪流裹挾而去。沒有明确的理想,沒有清晰的目标,最終不得不終結自己。
找不到自己的人,上天會幫他淘汰自己。
呆在屍身裏,是因爲無處可去;接手六方齋,是因爲鍾馗委托;将六方齋完璧歸後面對下地獄的命運,是童七将他帶走;來到幽雪家中,又是幽雪給他選擇。
他左馗,從來都沒有自我,沒有選擇,被人推着向前,遠赴一條不知去往何方的道路。
左馗喃喃地搖着腦袋,雙唇不住抖動。
二十多年來,他的思維從未像現在這樣清晰過。
龐大而劇烈的思考讓他好像感覺不到外物了,他在不知不覺中緩緩站了起來,一步一步向自己的房間挪去。
合濁公看着他失神地離開,也不叫他,而是第一次微微皺起了眉頭,輕歎了一聲。
“善哉。左馗啊,你要好自爲之……”
他單手合十,喃喃道。
“這一點我倒是沒想到。”
一個聲音突然道。
合濁公卻沒有半點驚訝,而是微笑了一下,道:“袁先生所指爲何?”
卦仙從餐廳的門外走了進來。左馗式神落魄地離開餐廳時,正從他身邊走過,卻因爲腦子裏一團漿糊而睜眼瞎了一番,完全沒有看到卦仙。
或者說,即便眼睛看到了,腦神經也不反應了。
卦仙卻是看着左馗一點點上了樓梯,自己轉而走進了餐廳,一屁股坐在了餐桌上,毫不見外地從茶海上端起一杯紫祝餘來,輕輕抿了一口。
“你給他指了一條讓他尋找自己的路。”卦仙道:“我是真的沒想到。”
合濁公笑笑,将茶杯敬了一下卦仙,長歎了一聲,道:“生靈應當有自我,無論世間法則如何,生靈之‘動’‘想’,是天道之恩賜,當盡其用。生靈不是死物工具,無數個生靈的自我選擇,才是這個世界最終的選擇,而非他人的誘導或是蒙蔽。”
卦仙幹笑了一下,道:“我以爲你會收他做徒弟,拉到你那邊去。”
合濁公搖搖頭,道:“如果他‘想’,老朽自然榮幸之至。但左馗現在尚不知自己可作何‘想’,無心,無志,收之又有何意?”
卦仙把茶杯放回茶海中,看着合濁公道:“幽冥死後,冥府密寶、術,盡落在幽雪手中。你可知道幽湮對付後天軀時狼狽的德行?我隻能用‘枉稱冥王’四個字來形容。眼看她漸漸做大,你就沒什麽抵抗措施?”
合濁公擡起頭,與卦仙四目相對,道:“‘抵抗措施’,老朽一直都在做啊。”
卦仙一愣,道:“可我沒看你幹什麽啊!好不容有幽雪的一顆上好棋子,你還教他讓他自己愛往哪飛往哪飛,你是不是腦子有坑?”
合濁公笑着搖了搖頭,道:“若雪姑娘想握子在手,那世上沒有人任何人能夠槍棋到手。但雪姑娘卻從未強求過任何人,袁先生以爲這是爲何?”
“他爬像幽冥一樣,違反天道,強行扭轉生靈意志,最後氣運盡失。”
“非也。”
“哦?”
“雪聖不強求任何人,而是将事實擺給每一個人看,讓他們自己做選擇,此正應二氣輪轉之道。二氣雖微,存乎萬物,生靈的抉擇便是天道流轉的走向,故此老朽相信,教導生靈,令他們懂得找到自己在這世界的所處之位,才是順天之法。此後,若天意在陽,則仍舊陽主陰副;若天意在陰,則乾坤颠倒。世界崩毀。而生靈們的選擇便自然會和上天的意志互相作用成就。老朽相信,這才是大能者當爲之事,也是老朽的選擇。”
卦仙“唔”了一聲,道:“這就是你開宗立派當校長教學生的原因?”
合濁公笑着點了點頭。
卦仙想了一會兒,最終眯縫着自己的小眼睛笑了一下。他又端起一杯茶,沖合濁公敬了一下,道:
“有點佩服你了,老頭。”
合濁公笑笑,單手合十道:“善哉。老朽心願已了,也該回我荒山去了。”
卦仙沒有絲毫驚訝的意思,也回以微笑,道:“不和幽雪打個招呼再走?”
合濁公搖搖頭,道:“自雪姑娘入凡之後,本就不再待見老朽,老朽悄然而去,想必也遂她意。”
“幽雪其實很尊敬你的。”卦仙道:“即便你們現在不得不博弈起來,但她同樣是尊敬你、在意你的。”
合濁公笑着歎了口氣,道:“善哉善哉,惟願蒼天見憐,能使我等之誼終不殆盡吧……隻可惜,與你的一盤棋,還未下完。”
卦仙哈哈一笑,道:“早了,這棋,咱們還有得下呢。”
說完,他将茶水一飲而盡,又将杯子重新放回了茶海上。
而茶海前,合濁公剛剛所在的位置,不知什麽時候已經空空入也。卦仙沒有半點驚詫,而是漫不經心地跳下了餐桌,也回樓上去了。
夜,終于重歸靜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