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面門裏，除了擺放商品，就是傀儡們出入忙活。

沒有一言一語，機關摩擦的吱呀聲此起彼伏，仿佛交彙成了勞動号子。

傀儡主要的工作是搬運和制木，他們不吃不喝，日夜不休，絕對是很物所值的勞動力。

但是這些傀儡讓高老闆驚駭的原因，并不單純是因爲多。

高老闆研究了機關術數百年，對于傀儡的了解自然不必說。

他能感覺到這些傀儡身上散的陰氣之重，幾乎充斥了整個木器作坊，讓高老闆不寒而栗。

木器行的大門口支着一把陽傘，傘下是一把躺椅和一隻小木幾，木幾上擺着茶海，賣相精緻。

魯老闆躺在躺椅上，悠哉地瞑目晃悠，懷裏抱着茶壺，鼻子裏哼着小曲。

這姿态悠閑無備，但街上所有來往的行人的都繞着這家店走。

魯老闆的表情慢慢變得沒那麽悠閑，他蓦地睜開眼睛，犀利地像一隻鷹。

他坐起身，看到高老闆，先是笑了笑，卻很快就沉下臉來。

大抵命中注定要做對手的人，在初見時，氣場上就已經開始互相感知和交鋒了。

高老闆雖然有閱曆有修行有學識，但對于這一行還接觸不深。

在魯老闆面前，他還是表現得略顯生澀。

即便如此，魯老闆的氣場卻無法給高老闆造成任何壓迫感。

他自己也感到了這一點，因此臉上凝重。

魯老闆已經意識到，這個看起來是生瓜蛋子的家夥，并不簡單。

他們對望了很久，魯老闆又嘿嘿笑起來，扯出一個馬紮放在木幾旁邊，對高老闆道：

“坐。”

沒有寒暄，沒有客套。

兩個洞明世事的人交流，要比兩個渾渾噩噩的人交流要簡單直接得多。

高老闆坐了下來，眼睛還在掃視魯老闆的門臉。

“報個萬吧？”魯老闆笑道。

那笑容虛僞得極爲明顯。

高老闆收回視線，也笑起來。

高老闆的笑容，倒是一向真成。

“高松。”他道：“沒請教您？”

“魯天星。”魯老闆笑道：“敢問，閣下從何而來，要到何處去？”

高老闆道：“老朽雲遊四海，未有目的。隻是對機關之術有些研究，故此每到一處，若能訪得此中賢家，比當探訪拜門，若有冒犯打擾，萬望海涵。”

魯老闆長長地“啊”了一聲，點了點頭。

他笑道：“不冒犯也不打擾，既然都是同道中人，接待是應該的。”

魯老闆看了看店裏面的傀儡，突然道：“别的不說，不知道高先生看不看得出我這些小玩意兒的門道？”

魯老闆不會輕易相信一個自稱自己擅長機關術就上門造訪的人，他用這個題目來考量高老闆的學識。

高老闆端茶杯的動作僵住，一時有些不知所措。

這并不是因爲他看不懂這些傀儡的玄機。

高老闆一眼就看出，這些傀儡的動力來自附着其上的孤魂野鬼。

但，這種術學，不是什麽見得光的東西。

高老闆接觸過其他許多人，都極力掩飾自己的這些行徑。

把它赫然搬上台面，嬉笑自若地當話題來聊，魯老闆還是第一個。

現在想起來，高老闆覺得，那是他初窺鬼街風格的一角。

不過，面對魯老闆的問，高老闆還是将自己所知的說了出來。

魯老闆眼睛一亮，嘿嘿笑道：“喲？果然是行家。”

“不敢。”高老闆謙和地笑道：“您……”

“怎的？”

“您似乎……不以此道爲隐晦？”高老闆終于道。

魯老闆打量了一下高老闆，道：“有什麽好隐晦的？”

高老闆道：“鬼傀之術，各族都以之爲邪，縱然禦使，也少叫人知。魯老闆這樣大肆使用，并且毫不避諱，老朽隻是覺得有些奇特罷了。”

魯老闆的笑容突然一冷，道：“這鬼傀之法，高松先生應該也會吧。”

高老闆一驚，支吾了一下，終于點頭道：“誠如遵命。”

“高先生可曾用這小伎謀過私，害過理？”

高老闆搖頭道：“從未有過。”

魯老闆笑道：“術不分好壞善惡，用術之人才分。世人難以自控，将強術用于險惡卑劣之處，那是劣根性。我等能夠善用，還有什麽好隐晦的？”

高老闆想了一下，又搖搖頭，道：“魯老闆所言差矣。此術爲世人所隐戒，是因爲要将未歸輪回的冤魂鎖在傀儡之中，大違陰陽運轉之道，絕不是什麽善用不善用的問題。”

魯老闆道：“這話一半對，一半不對。我鎖住的，都是凡人的孤魂怨鬼，于我族無傷。”

高老闆驚了好久。

他見過許多術學高深的人，都有着悲天憫人的胸懷。

他以爲，想要在一條道路上走到極緻，就需要了解宇宙蒼生，自然生出慈悲之心。

魯老闆漫不經心地說出這樣的話來，讓他一時完全無法接受。

“衆生平等，人魂妖魂，如何就該區别對待？”

“可惜凡人不懂什麽衆生平等。他們想吃什麽就吃什麽，想殺什麽就殺什麽。他們胡作非爲，我們就得做他們的報應，您說呢？”

高老闆冷笑一聲，道：“你怎麽知道你抓來的這些魂魄都該受報應？”

魯老闆哈哈一笑，道：“我當然不知道。可是隻要人類還造孽，他們族中就活該有人受這樣的報應。”

高老闆盯着魯老闆，一字一頓道：“而我輩中有魯老闆您這樣的人，也是我輩身受報應的原因，您說呢？這樣算來，還算不得是因果輪回，最多算是冤冤相報。”

魯老闆看着高老闆，沒了笑臉。

他放下茶壺，躺在躺椅裏，閉着眼道：

“時候不早了。我這是生意，您要是沒有想做的生意，還請挪挪地方，别礙我的事。”

高老闆也不生氣，放下茶杯，拱手道：“那麽，我告辭了。”

高老闆拜訪過很多高人，受到過千奇百怪的待遇。

逐客令隻是最稀松平常的一種。

高老闆轉身離開，心中感慨。

蓦地，身後有窸窣的腳步聲傳來，急促而淩亂。

下一秒，他感到自己的的包袱被人抓住，用力向後扯去。

高老闆回身就是一拳。

高老闆身爲樹妖，擁有可怕的怪力。

他這一拳打出去，正打在一直鬼傀的身上。

鬼傀被打碎，飛出去摔在地上不動了。

魯老闆做了起來，對着他陰笑起來，嘿嘿道：“我好生招呼你，你砸我的買賣，這可不應該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