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靜漸漸睡熟,左馗輕輕把她的手放進被子裏,爲她掖好被角,走了出來。
墨悲現出了貓身,正趴在院牆上曬太陽。
莫醒又躺在地上,睡了過去。
應該是又到極限了。
左馗想。
墨悲看見左馗走出來,一躍從院牆上跳下來,變成人形道:
“左先生,左靜怎麽樣了?”
左馗看了他一眼,什麽都沒說,走進前店去了。
墨悲繞過莫醒,快步跟了過來。
舉手投足,有貓的輕巧。
他來到左馗身邊,看着左馗兀自看書,完全不理睬他,謹慎道:
“左……先生?是我有做錯了什麽?”
左馗放下書,道:“墨悲,你活了多久了。”
墨悲一愣,思考了一下,認真道:“記不真灼,但是不到三百年。”
“如果從你靈智開化的時間算起呢?”
墨悲又想了一下,道:“至少一百二十年。”
左馗點點頭,道:“一百多年,有人的靈智與思想。按道理來說,應該足夠穩重和成熟,熟得透得不能再透,對嗎?”
墨悲皺眉道:“左先生,不妨有話直說吧。”
“你喜歡左靜,對嗎?”
墨悲沉默了一下,道:“你到底想說什麽?”
“我需要鍛煉左靜,但不是打垮左靜。”左馗道:“作爲一個活了如此之久的‘智靈’,你在這點上似乎沒什麽把控。”
墨悲沉默了一下,道:“左先生,教人手段,本就是不斷壓榨其人的極限,逼出他們的潛能,方能使之進益。”
左馗道:“壓榨潛能不是壓垮其人,你沒有掌握住施壓的程度。教人和自我修行不同,在不完全了解對方能力的情況下,你給予了過大的壓力。”
他頓了一下,又道:“但是,更大的問題在于,你明明在旁觀,卻不出手阻止這種情況惡化下去,你判斷的失誤會害了左靜。”
墨悲道沉吟了一下,道:“我不這麽覺得。如果你剛剛不是急着出來幫助左靜,她應該是可以過關的。”
“不錯。”左馗點點頭道:“隻要她用些穢物,可以很輕松地處理七魄娃娃。但她是人類女孩,要她在你的監視之下排洩出穢物,還要加以使用,是比殺了她還要不堪的事情。”
墨悲愣了一下,道:“爲什麽?”
左馗看了他一眼,道:“因爲她是一個人類女孩。”
墨悲呆了半晌,搖頭道:“我不明白。”
“貓用唾液洗臉,但人不會;狗吃糞便,人也不會。人用雙腳走路,貓狗不會;人會爲羞恥和惡心等等情緒所困,貓狗也不會。”左馗道:“你活了近三百歲,但對于人,你并沒去細緻地了解過。”
“可是……”
“又何況,七魄娃娃這種東西,是左靜的軟肋。她曆來不怕身傷,隻怕心傷。如果你足夠了解人類,那麽在你看到她蠻橫強勢的秉性之時,就應該領悟到這一點才對。”左馗道:“身穿重甲的人,往往都是爲了保護自己的血肉之軀。而情緒上的傷害,是會導緻人類崩潰的。”
墨悲咬了咬嘴唇,不再說話。
“并且。”左馗道:“當你真的喜歡一個人的時候,她的苦楚應該是會令你無法忍受的。你會将一切讓她委屈的事物視作敵人,而根本無法看着她身陷困境。”
左馗站起來,對墨悲道:“我把出題的權力交給你,也有看看你到底會做到什麽程度的目的。可惜,很抱歉,我認爲你所謂的‘喜歡’,應該隻是一種錯覺而已。”
墨悲瞪大了眼睛望着左馗,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左馗這一招,是他萬萬沒想到的。
但他既不生氣,也不朝左馗發火,而是驚訝道:
“錯覺?我的感覺是一種錯覺嗎?!”
左馗看着他,點了點頭。
左馗在六方齋生活了幾年,接觸了很多妖怪。
他發現,妖族其實完全不能理解人類的“愛”。
或者說,在妖族的思維裏,羁絆是可以因爲相處而生成的。但愛情這種東西,是他們根本無法理解的。
包括有千年情絲的胡夫人,也一直都在迷惘。
左馗通過觀察發現,他們有的隻是欲望而已。
喜歡交配的歡愉,喜歡群居不讓自己無聊的樂趣。
妖族似乎,從來都不懂得愛爲何物。
能夠約束他們的,隻有世間的因果法則。
對于親人,“應該”愛護。
對于配偶,“應該”保護。
對于朋友,“應該”尊重。
如果你違反了這些“應該”,會遭到報應。
易山盡和左馗解釋這些東西的時候,左馗并不能完全理解。
在看到一些妖族,乃至了解胡夫人的閱曆後,他開始慢慢理解易山盡的話。
妖族學會了靈智,但在感情上,仍舊隻有獸類的群居性而已,他們是不懂愛的。
所以,多數妖族對于人類,抱有的還是弱肉強食的态度。
因爲即便是妖族之間,也始終有一層這樣的關系。
這也是鬼街這樣的無法地帶,始終無法消滅,還不斷聚合擁趸的原因。
左馗無法把這些東西解釋給墨悲聽。
對于不理解的事物,怎麽解釋都無法理解。
就像和人類解釋四維、五維乃至六維以上的空間,也隻能模模糊糊有個概念罷了。
其餘的,隻能靠想象。
可惜,感情永遠不是可以靠想象來理解的。
否則,無數人會永遠堕入自我的世界,尋求安慰,就像莫醒之前賣的棉花糖的作用一樣。
“總而言之。”左馗道:“我并不擔心你對左靜的感情,隻是希望你能想明白,自己對左靜到底是一種什麽心情。”
墨悲站在那裏,整個人手足無措。
“你慢慢想。”左馗道。
他不驅趕墨悲,兀自走出店外,伸了個懶腰。
左馗一回頭,正望見高老闆和朱老闆在朱老闆的攤位前聊天。
兩人看着左馗,笑得神神秘秘。
左馗皺眉,走過去道:“二位這是在笑什麽?”
高老闆哈哈一笑,道:“左先生入行雖短,但道行可真不潛啊。”
左馗沉默了一下,道:“怎麽說?”
朱老闆笑道:“你想踢左靜出名單,自己又不忍心下手,于是讓不懂憐香惜玉也無情愛之感的墨悲擔當考官,一來絕了墨悲對令妹的念頭,二來也讓令妹受些教訓,自己好得了踢他出名單的理由。一舉兩得,可不高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