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蹤的公案層層上報,朝廷派下人來,巡查無果後,不再過問。
焦頭爛額的縣令放出榜文,招募能夠破案的民間鄉勇,結果連來應征的人都失蹤不見。
整個鎮子開始彌漫起詭異的氛圍,人們疑神疑鬼,熱鬧的集市也變得冷清起來。
商鋪的生意開始蕭條,常百草每天喝酒,憂心忡忡。
高老闆侍弄着花草木器,把常百草的狀态看在眼裏。
他擺下了簡約的小席,請常百草一起喝酒。兩個千杯不醉的人,喝來喝去,卻酒不醉人人自醉。
“常先生,生意不好,你就借酒消愁?”高老闆調笑。
常百草沉默了許久,一杯又一杯,直到将高老闆的好酒喝得罄盡,才終于道:
“高兄修行,勝我一籌。百草有一事不得解,煩請賜教。”
“願聞其詳。”
“凡人講長兄如父,此話可對?”
高老闆想了想道:“凡人确有此綱常倫理束縛人心。可依老朽之見,父兄不義,子自當外奔他鄉。”
常百草站起來,來回走了半天道:“若兄于世人,殺生害命。于其手足,卻是舍命提掣呢?”
高老闆不語,看着常百草猶豫踱步。
終于,常百草站住腳,道:
“實不相瞞,我本地龍成精,也曾食土飲泉。家兄得天地造化,有脫胎換骨之分。卻爲我,于土中多修行百年,隻爲引地脈之力,助我成功。”
“尊兄情義,感天動地。”高老闆颔首道。
“怎奈何……”常百草又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道:“我兄長道行愈高之時,貪欲與日俱增。不滿于汲取天地精華,而是貪功求速,吞食凡人精血。”
高老闆沉默了一下,道:“連日來走失人口,想必是尊兄所爲?”
常百草道:“起初,我二人精研草木,以取精華自修。又以此道涉足人世,懸壺助人,數百年來,也算微有功德。百年前,我兄長初嘗食人禁果,從此一發不可收拾。起初一年一人,到後來半年一人,一月一人。我屢谏其不聽,又無奈兄弟情深,隻得舍其而去,四方雲遊。我兄長食人多年,戾氣愈重,對我之離去大爲憤恨。故此每每追我而來,食我周遭凡人,以爲報複。”
常百草說到這裏,停了一下。他的肢體有些顫抖,試着努力讓自己平靜。
“此次随我而來,他已然日食一人。如此殺業,蒼天能允否?我苦思不忍,又見市井漸漸蕭條,凡人哭爺喊娘,各是凄惶。我心中惶懼不可終日……”
常百草轉過身對着高老闆鞠躬道:“望高兄教我堪破之道。”
高老闆沒有說話。
兄弟的情義不輕,世上的凡人無罪。
高老闆當然知道正确答案是什麽。可身爲樹妖,化身精靈有多辛苦,他很清楚。
一隻蚯蚓,得了道行後,卻能爲了自己的兄弟,繼續在地下過了百年暗無天日的日子。
前路迷茫一片,不知希望何在,自己身微力薄,卻始終不離不棄。
正确的話語,在高老闆的嘴邊,卻遲遲說不出口。
他站起身,回了卧房。
常百草望着他的身影,張了張嘴,最終黯然離去。
同是數百年的生靈,心中所想,大抵相似。對于高老闆的不語,常百草心中了然。
一個兒子失蹤的老婦人,被思念折磨得瘋癫,在街上失神遊蕩。她口中不住地碎碎念,把任何人都看成自己的兒子。
常百草望着她,嘴唇有些顫抖。
木匠鋪的小夥計走到他身邊,将高老闆的一封手書遞給了他。常百草拆封之後,看到上面隻有四句話:
“弟兄情義重,天理有昭彰。
生民無死罪,請君破黃粱。”
常百草拿着信紙,在藥鋪門口站了一整天。
夜裏,常百草來到荒郊外破敗的山神廟。看到月色的籠罩下,一個與他一般模樣的人正在大口咀嚼着一具新鮮的屍體。
那人聽見腳步聲,回頭看了常百草一眼。雖然面孔一樣,卻遮不住滿目的兇光。
常百草深呼吸之後,作揖道:“兄長别來無恙。”
那人冷哼一聲,回頭繼續吃着死人。
常百草道:“兄長,你如此行事,殺伐太重。縱有千年修行,恐難爲天理所容。”
那人邊吃邊道:“你這違逆父兄的東西,有什麽資格說這種話!”
“綱常之上,更有天理。”
“弱肉強食,不是天理?”
“強食果腹尚有可恕,貪欲殺生恐不可活!”
那人手中的屍塊僵在半空,他猛地站起身,惡狠狠地把屍塊砸向常百草:
“是誰爲你受百年地困之災!是誰帶你找地脈,找靈木之根,助你開化靈智!我吞殺異族,在你看來就是該死?!”
常百草任由屍塊砸在臉上,又慢慢滑落在地,身上污穢又狼藉。
“兄長于我,恩重如山。”常百草拱手道:“弟願你不要再造殺業,山精草木,亦可修生。”
“我是兄長,我叫跟我同進血食,你爲何不聽!”
“凡人有言,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那人狂笑起來,大吼道:“佛在哪裏?!”
常百草擡起頭望着那人,瞳孔猛地一縮,道:“兄長執迷不悟,弟唯有替天行道。”
常百草身體一轉,現出百足地龍的身軀。那人冷哼一聲,也現出原形。
兩隻龐然巨物戰得驚天動地,幾乎将周圍的地形全部夷平。
附近的百姓被驚動,遠遠瞭望兩隻巨獸的打鬥。
失蹤事件造成的恐懼,讓迷信的人們以爲是天罰的征兆。有人跪拜求神,有人驚慌逃竄,有人閉門等死。
一片混亂。
打鬥持續到破曉,常百草終究不敵兄長的兇戾,在朝陽的照射下轟然倒地。
兄長也已然筋疲力盡,他粗重地喘息着,那氣息如同狂風一般。
常百草虛弱地趴在地上,對兄長道:“兄長,我最後勸你一次,回頭是岸。”
兄長爆發出狂笑,道:“不知死活的東西,死到臨頭還敢大言不慚!我倒是最後問你一次,你究竟跟不跟我同進血食修行。”
常百草不語,默默閉上了眼睛。
兄長沉默了片刻,終于道:“也罷,你的修行是因我而得,既然今日翻作仇人,我也就不再留你。”
兄長繃緊了身軀,朝着常百草脆弱的腹部撞擊而來。兩排利齒泛着寒光,已然準備好割碎一切将要接觸到的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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