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吧,告訴爸媽和小靜,沒有找到我。也不必向讓你來這裏的人有所隐瞞,那樣你會有麻煩纏身。”
清晨的六方齋前,左馗爲左安理了理衣服,拍着他的肩道。
左安哭了一夜,現在他的眼睛又紅又腫。他望着左馗,已經想不到還有什麽可說。兩人相顧許久,左安終于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這條街。
左馗望着他,直到他從視野中完全消失。他面朝着左安離去的方向,默默伫立。
“你老弟比想象得好打發呢。”胖老闆搖着扇子道:“不過你那樣騙他,真的好嗎?”
“真相對人類來說總會太殘忍,所以人類擅長謊言。”左馗道:“因爲有了謊言,才有爲謊言加上善意這種做法。”
突然,左馗歎了很長一口氣,歎得胖老闆微微一驚。
“左老闆有這麽害怕之後的事?”
左馗微微搖頭,道:“并不是。我弟弟是個老實的孩子,可我妹妹……”
左馗的話沒有說完。他沉默了片刻,似乎想起了什麽,去店裏取來一樣東西,遞給胖老闆。
那是一個奇特的鳥籠,看上去是由許多枯萎的枝幹所制成:
“結賬。”
胖老闆接過鳥籠,臉上的笑容突然變得有些空洞。不過那種空洞隻持續了很短的時間,油滑和猥瑣的勁頭又竄了回來。他嘿嘿笑個不停,卻在尾聲突然帶出了一聲尖尖的哼聲,引得路人紛紛側目。
旁邊店的一位瘦高老闆走了過來,他身材颀長,像個電線杆子。整張臉看起來稍顯枯槁,膚色古銅,寸發濃密。
“朱老闆,大清早怎麽這麽高興?”瘦高老闆道:“折騰了一宿,精氣神還挺不錯呢?”
朱老闆把鳥籠在瘦高老闆的面前晃了晃,道:“從左老闆那掙到的。”
瘦高老闆看了,笑道:“還差點東西。”
朱老闆白了他一眼,臉上的笑容并未褪去:“你啊你。成,今兒是高興,晚上一起喝兩盅!”
末了,他又白了瘦高老闆一眼,道:“帶上你的東西嘿。”
瘦高老闆笑笑,轉頭進店裏去了。
朱老闆的店出售各類雜貨,相比左馗的店要熱鬧多了。一天下來,流水不少。
而左馗,又坐在店裏看了一天的書。
他覺得不錯,連續幾天都有生意,反而讓他有心煩。
瘦高老闆的鋪子賣的是花卉和一些木器,他的攤子雖然沒有胖老闆的熱鬧,但很有生機。花花草草在竹棚的遮擋下,不會受到烈日的炙烤,瘦高老闆精心照料它們,顯得欣欣向榮。
又是一天過去,三個老闆各自打烊,打理好自己的鋪子後,齊聚在了朱老闆的後院裏。
四方的折疊桌子擺在院子中央,傳統的砂火鍋在桌子上架了起來,配菜和三副餐具讓整張桌子再沒有半點空餘。
瘦高老闆帶來一個古舊的酒壇,從中倒出了翠色的漿體。這漿體的酒香溢滿整個院子,聞得朱老闆口水像洩洪一樣流下。
“高老闆你也是大方啊,我還以爲這種酒得在更重要的場合才會拿出來。”
朱老闆擦了擦口水,搖着扇子道。
“看你這虎嘯魚,雪參菇,枯榮草還有……”高老闆用筷子敲了敲盛着肉片的盤子道:“藥屍肉。這麽多美味珍馐,咱們做買賣的,當然得講究禮尚往來了。”
左馗正襟危坐,看着他們兩人說笑。高老闆見狀,調笑道:“左老闆這兩天可是忙啊,累得身子骨都僵硬了。”
左馗也不笑,平靜道:“我入行時間短,比不了兩位。”
三人舉杯共飲,品嘗佳肴,幾道奇異的食材在砂火鍋的炮制下變得無比鮮美。
乘興飲酒,不覺夜深。三人的興緻卻越來越濃,聊起閑來,越發投機。
高老闆擡頭,望見挂在院中的鳥籠,道:“朱老闆,給我們說說這事情的來曆?”
朱老闆搖着扇子,笑容中漫上一絲落寞。他飲下一杯玉漿,望着院外的星空,眼神飄忽起來。
朱老闆出生的年代,世界還沒有這麽紛雜,人類和自然的環境比現在要平衡得多。
當然,平衡是不是無緣無故的。
那時候,科技對于人類來說還處于萌芽的階段。面對自然中的力量,人類并沒有壓倒性的破壞力,這使得他們的貪欲始終被敬畏之心所遏制,不得擴張。
對于自己在這個世界上最初的記憶,朱老闆已經非常模糊了。他記得自己有十幾個兄弟,曾經一起趴在母親的腹下受哺。老林中潮濕的氣息讓他眷戀,兄弟們窩在一起的日子,并不會覺得寒冷。
兄弟們并沒有都活下來,而他也懵懂地全然不知道悲傷,每天吃飽肚子對他來說是最大的幸福,跟着母親外出覓食是他唯一要做的事情。
對于獵人的弓箭,朱老闆的感情有點複雜。
她的母親在中箭之後并沒能支撐多久。傷口不像往常一樣愈合,流出的血液泛着墨色。
許多年之後,朱老闆才知道,箭頭上不煨毒,獵人是很難拿下野豬的。
當時的朱老闆嚎叫着跑開,從此過上了獨自在密林裏生活的日子。不再有安全的巢穴供他遮風避雨,一切食物都需要靠自己來弄。
而他自己一直沒有變成食物,大概也是上天的眷顧。
他的第一個對手是一隻大蟒,嘴巴張開的時候,連他母親都吞得下。
更别說他了。
藤蔓纏住了朱老闆的腳,他在原地哭嚎,無處可避。大蟒像電一樣沖過來,張開血盆大口。
一隻弓箭準确地射中了大蟒的頭顱,緊接着是一陣箭雨,将大蟒射了個通透。
大蟒倒在地上,芯子耷拉在嘴巴外面,就在朱老闆的腳邊。
爲首的将軍指揮士兵們抗走了大蟒,自己則一隻手就把朱老闆抓了起來。
“好嫩的山豬崽,晚上有口福了。”魁梧的将軍笑着,把朱老闆扔給了士兵,視他的掙紮于無物。
狩獵的隊伍回到城池,朱老闆被送進了後廚。
他恐懼,但并不懂得絕望是什麽。
“哇!好可愛的小豬!”
“小姐!太髒了,不要亂碰!”
秀氣的小姐揮動侍衛的佩刀,砍斷了綁縛朱老闆的繩子,把他抓起來抱在懷裏。
朱老闆停止了掙紮。
那絲溫暖,讓他想起了母親。
“爹爹,讓人家養它吧!”小姐摸着朱老闆的頭道。
将軍大笑着答應下來,豪爽地誇獎自己的女兒不讓須眉。
将一隻野豬留作寵物,對于女兒家來說顯得有些怪異。可朱老闆和小姐相處得很好,他長得飛速,很快就超過了一般的軍犬。他成了小姐的護衛,牙尖嘴利,對一切想要靠近小姐的人都會露出獠牙。
朱老闆越長越大,很快就不能再睡在小姐的閨房外。傭人給他搭建了個舒适的窩棚,但他并不喜歡。他每天的娛樂就隻剩下盼着小姐會來摸摸他的頭,喂他許多上好的飼料。
等他吃完了,小姐又無影無蹤。
然後朱老闆就在原地發愣許久,之後在圈裏漫無目的地溜達,直到困意襲來,就地而眠。如此機械反複地生活了多久,朱老闆也想不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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