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仍然在早上準時醒來。連續十年執行同一作息時間,任何人的生物鍾都無可避免地變得像機械一樣精準。他努力了片刻,卻無法再次回到那個溫暖的夢境裏,隻得放棄努力,從床上爬了起來。他穿好制服,洗漱完畢,然後小心地刮去唇角和下巴上這兩年越來越濃也越來越黑的絨毛。最後他仔細檢查了一次儀表,來到餐廳。
從來到這座訓練中心開始,孩子們從來沒有像今天早上這麽容光煥發過。還活着的二十多個孩子們和十年前相比已經截然不同,即使是他們的父母也再認不出他們來。現在他們當中最小的已經十八歲,而最大的也已經二十歲。他們在這裏渡過了整個少年時期,已經步入了青年。他們中最矮的身高已經接近一米八,最高的則超過了兩米。十年前在他們面前如同巨人般的教官現在幾乎隻能仰視他們,而這十年過去,教官的臉上也已經悄然爬上皺紋。
現在的孩子們中任何一個都能在十秒内幹淨利落地把教官打倒在地,但他們已經在骨子裏刻上了對這個光頭男人的恐懼。每當教官發出怒吼的時候,所有的孩子們,包括雲濤在内,都會控制不住地渾身顫抖。當恐懼成爲習慣以後,人類就會忘記什麽是反抗。
所以,早餐之後,這些孩子們最後一次在廣場上集合起來,帶着早已習慣的恐懼,屏着呼吸傾聽着教官的最後一次訓話。但很顯然,大家并沒有聽進去多少,因爲孩子們的心已經先迫不及待地離開這裏了。
“……每個人有一個月的探親假……假期結束後去國都的公司總部報到……”教官的聲音依舊洪亮,但也帶上了一層蒼老的沙啞。而他正在宣布的消息是孩子們早就已經知道的,所以,雲濤也沒有仔細聽,而是死死地盯着廣場上的那堆白骨。一棵野草不知道什麽時候從骷髅的眼窩裏長了出來,草尖上甚至開出了一朵粉色的小花,在晨風中輕輕搖擺。
丁一辰倒下之後,他的屍體就一直擺在那裏。其他的孩子們就這麽眼睜睜地,日複一日地看着他漸漸變成一堆白骨,碎裂,散開,被塵土掩埋。現在的雲濤看着那具白骨時,總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感覺,覺得那就像一隻小動物的殘骸。而那個孩子的樣子,也早就在他記憶裏模糊成了一團。
這當然是訓練中心有意爲之。這十年來,其他的孩子們每天都會看到他,集合時會看到他,解散時會看到他。每次看到他,都會把恐懼在孩子們心中再刻得更深。他一直在提醒着孩子們,這裏隻有接受和服從。于是這些孩子們隻記住了接受和服從。
“從現在開始,你們就是公司的财産。你們的職責,就是保護公司的财産。”教官的講話還在繼續:“現在,爲你們發放突擊隊員的制服,你們已經成爲了見習突擊隊員。晚一點會有公司高層來爲你們發放證件。”說到這兒,教官擡起手腕看了看表,又看了看前來訓練中心的公路的方向,神情掠過焦急和擔憂。
并沒有孩子表現出任何激動的情緒,雲濤也一樣平靜。他有些奇怪,爲什麽自己并不是那麽高興和滿足,明明這是持續了十年的夢想。
隻有教官顯得有些激動,光頭上閃爍着明亮的陽光:“我相信你們都會成爲正式突擊隊員。如果在訓練場上或者擂台上,你們每個人都能擊敗三個甚至五個突擊隊員,但是你們完全沒有實戰經驗。所以,在今後三年的見習期,你們還需要繼續努力。”
我們會努力的。雲濤想。我們一直都很努力。現在還能站在這裏的二十多個孩子都是最努力的孩子。
三十一人在訓練中身亡。九人因爲觸犯訓練中心的制度而被處決。二十二人自殺。十五人終身殘疾。十七人精神失常。六人逃離訓練中心後失蹤。三人因爲嚴重疾病而終止訓練……
雲濤回憶着那一張張依然生動或已經開始褪色的臉龐。他在這裏沒有朋友。并不是他無情,不是沒有人性,不是不願意或者不需要朋友,而是因爲他不敢。因爲如果他和一個夥伴如果稍微親近一些,他可能馬上會永遠消失。一次又一次失去朋友讓孩子們痛苦得難以忍受,那麽,如果互相之間沒什麽感情的話,就不會感到痛苦。
所以,這裏的孩子們最後都習慣了和别的孩子保持距離,保持着一種尊重而禮貌的疏遠。
教官的喉結在陽光下滾動着,像是一隻活潑的小動物在地面下活動。他的聲音第一次在孩子們面前變得低沉而疲憊,而不像這十年來一貫的怒吼:“……我知道你們恨我,但沒有關系。我的職責就是讓你們成爲比突擊隊員更強大的戰士。那些達不到要求的人,我必須淘汰掉。我很高興還有二十七人能站在這裏,這比預想中的十人要成功很多,也比世界上的其他九個訓練營更多,達标率更高。”
其他的孩子們都把目光投向雲濤,雲濤也驕傲地聽起胸膛,高高地昂着頭。他有資格得到這樣的注視,因爲這裏的其他二十六個孩子中,至少有二十個,一次或者多次被他從死亡邊緣拉了回來。當然,雲濤自己付出的是一百次被送進醫療中心,十餘次掙紮在死亡邊緣和留下滿身傷痕的代價,但他習慣了這麽做。從他會記事的時候開始,他就一直在保護身邊的夥伴,就像他還在孤兒院的時候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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