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裏停着一輛雲濤隻在明昭的書中見過的大巴車,锃亮的車身在幽暗的晨曦下流淌着夢境一般的光澤。一條粗黑的電纜正在給這古代人制造的龐然大物充電,幾盞小燈有節奏地閃爍着,讓這輛車就像是從另一個世界開到孩子們面前一樣。
孩子們的睡意馬上就被這大巴車趕得無影無蹤,時不時地發出歡呼和驚歎。
工作人員喊叫着,驅使他們在車邊排好隊。草草點過名之後,一名身穿天火公司保安隊的藍灰色制服的中年人領着他們魚貫登上了車。
雲濤按照報到的順序排在隊末。當他終于面對大巴車的車門時,隻覺得呼吸和心跳都要一齊停止了。帶着一種眩暈,雲濤擡起腳,踏上了第一步。雖然大巴車的車門處的梯級堅硬而冰冷,但隔着風鈴爲他做的那雙布鞋柔軟的鞋底,他卻有一種踏上雲端的感覺。
他有些恍惚地走進車廂,一邊打量着這從未見過的奇妙空間,一邊在那位保安隊員指定的座位坐了下來。他有些懷疑自己其實還沒睡醒,眼前的一切其實隻是他的夢境。
和他一樣,這些孩子中的大部分都是第一次乘坐汽車。這個年代可憐的發電量維持下的可憐工業至多隻能制造出一小部分汽車零件,至于汽油這個詞,那更是一種古老的傳說。但值得慶幸的是,古代人曾經生産了足夠多的電動車輛,其中一部分被天火公司有計劃地嚴密保存了下來,隻在重要場合才投入使用。而這些孩子們完全不知道,什麽身份的人才有資格坐上這樣的大巴車。
他們坐好以後,大巴車的車門發出嗤的一聲,如同悠長的歎息,又如同意味深長的嘲笑,然後就緊緊地關閉了。當雲濤着迷地盯着車門上發出氣流聲的那個部位時,車身突然顫抖起來,把他吓了一跳。接着電動大巴的引擎發出一陣穿越時空般古老的呻吟,雲濤隻覺得自己不由自主地向後一仰,倒在座椅的靠背上,然後車窗外的景物就開始向後退去。
景物倒退的速度越來越快。大巴車載着孩子們駛出分公司的大院,轉上了那條平坦寬闊的大街,然後加快了速度。雲濤緊緊地盯着窗外的一輛馬車,看着它瞬間就被超越,然後被遠遠地抛在身後。他的感覺就像是自己乘着風,這是一種令人戰栗的速度感。
其他的孩子們開始各自吃起早餐。雲濤也飛快地吃掉了那塊松軟香甜的面包,喝了半瓶牛奶,然後開始一邊剝蛋殼,一邊注視着窗外飛逝的景物。那條一眼望不到頭的長街幾乎是瞬息之間就被大巴車穿過,接着它就載着孩子們出了縣城,駛上了一條沙石鋪成的公路。
縣城的街道和房屋很快就被遠遠抛在身後。雲濤出神地注視着它們逐漸消失在地平線上,不由得又想起了自己離開孤兒院的時刻。因爲要趕着去鎮上搭乘每天一班到縣城的公共馬車,所以他剛過半夜就爬起了床。高院長和其他孩子們都還沉浸在夢鄉中,隻有風鈴和小涵堅持爲他送行。
“你會回來的吧,雲濤哥哥?”他清晰地記得小涵眼淚汪汪的模樣。
“當然會。過了十年,等我成了突擊隊員,我就會回來的。”雖然也很傷感,但他還是摸着小涵的腦袋,微笑着安慰她。
“那我就一直在這裏等你,還有明昭哥哥。”小涵在昏暗的油燈燈光下,眼中那些閃爍的淚花恐怕是他永遠無法忘記的了。
“好啊。到時候,我和明昭都會回來的。”他說的那麽肯定,幾乎連自己都确信無疑。
“雲濤,好好保重自己,記得我們的約定。”當他走出孤兒院的門口時,風鈴才終于無法再保持平靜。一連送走兩個最親近的夥伴,就算這個小女孩再堅強,也有些難以承受。
而雲濤隻是捧起胸前的琉璃珠串,微笑道:“我一定不會忘記。”
我不會忘記的。明亮的陽光透過明亮的車窗,雲濤有些無力地靠在他這輩子坐過的最舒服的座位的靠背上,緊緊地握着胸前的琉璃珠串。随着大巴車離k縣城越來越遠,路面也逐漸從沙石變成坑坑窪窪的泥土,颠簸中雲濤隻覺得頭暈惡心,呼吸困難,渾身冷汗,還有最要命的一點,那就是想吐。
不隻是雲濤有這樣的反應。孩子們的歡聲笑語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變成了呻吟,不久之後,就有一個孩子終于哇地吐了。
像是會傳染一般,孩子們接二連三地嘔吐起來。隻有坐過車的丁一辰一邊爲大家分發紙袋,一邊向駕駛員喊道:“不行,大家都暈車了。我們要停車休息一下。”
“還沒走五十公裏呢,休息什麽。”那位随車的保安隊員冷漠地回答道:“路還長着呢。你們會适應的。”
到底要走多遠?雲濤終于忍不住了,哇地一聲吐了出來。他恨不得把臉都埋進紙袋的袋口,翻江倒海地把剛剛吃下去的早餐吐了個幹幹淨淨,一直吐到胃都痙攣起來。
然而,這段痛苦的旅途的确像那位保安隊員說的一樣漫長。第一天,大巴駛過原野。第二天,大巴駛過山脈。第三天,大巴駛過荒漠。第四天,大巴駛入一片深山中的密林。
令人感到驚奇的是,進入密林之後,路面竟然從沙或者土變成了平整的水泥路。在這個用水泥建造房屋都不是普通人負擔得起的時代,用水泥鋪路簡直可以說奢侈得不像話。而且,這條路顯然是剛剛才修建完成的,路面上還有不少地方殘留着潮濕的稻草。
大巴車就在這條蜿蜒曲折的路上駛向密林深處。時間一小時一小時地過去,窗外卻隻見愈發濃厚的綠意。偶爾聽到一陣鳥鳴,或者澗水奔洩的聲音,卻顯得周遭更加寂靜。
在這深山之中難見陽光,因此孩子們也難以估算時間。但經過幾天的颠簸之後,大部分孩子都開始适應了這種古老的交通工具,加上這是一段平坦的路程,所以他們暈車的症狀有了不同程度的減輕。
雲濤也比前兩天清醒了一些,總算能集中精力,思考一下現在的處境。已經離開自己長大的孤兒院多遠了?電動大巴車每天天不亮就出發,夜深後才會在某個分公司停下充電。雖然糟糕而原始的路況讓它開不快——這個年代,人類已經負擔不起可供汽車通行的公路了。但三四天的連續跋涉之後,也開出了一千五百,或者兩千公裏吧?
雲濤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竟然會離開孤兒院如此之遠。這裏在孤兒院的什麽方位?方向早就模糊不清。雲濤隻能感到越來越冷,特别是進入這片山區之後,單薄的衣物就再也擋不住周圍裹挾而來的寒意。雲濤隻能蜷縮在座位上,并期待着這段旅程早日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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