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人類文明最輝煌時期建起的奇迹。它曾經伫立在繁榮的都市間,在每個夜間挂滿一身琳琅的燈火,落在靜靜流過它腳邊的江面上,映照着天上的星河。
所謂的城市早已成爲曆史。而這座曾經美麗的建築,也在數百年時光的摧殘之後,隻剩下一副沉默的骨架。這副骨架上已經爬滿藤蔓植物,像是随時就會步城市中其他建築的後塵而轟然化爲塵土。隻有它的影子悄悄地伸過原野,将城市廢墟外的一片苜蓿地劃成兩半。
一陣晚風吹來,望不到邊際的苜蓿地輕柔地翻起碧綠的波浪,浪尖上跳動着夕陽的金光,一朵朵淡紫色或者白色的小花在波浪間迎風盛放。就在那道長長的影子兩邊,各有一群孩子正彎着腰,在這片碧波上緩緩移動。
影子北邊那一群孩子看起來個子更高,體型也更加健壯。他們身上的亞麻布衣服都裁剪得合身得體,收拾得幹淨整齊。還有一位女孩的衣服染着漂亮的紅色圖案,像一團跳動的火焰,在碧綠的苜蓿地中顯得格外華麗奪目。
他們身後跟着一輛牛拉的闆車,車上已經堆滿了割下來的苜蓿。這些孩子,就是離苜蓿地不遠處那座小村中的村民,正在爲村裏的牲畜準備牧草。
而南邊的那群孩子,則都顯得瘦削矮小一些。他們身上也穿着亞麻布的衣服,畢竟絕大部分人都隻有這種質地的衣服可穿。但這些孩子的衣服不是大了就是小了,而且都或多或少的帶着補丁,看起來都有些肮髒。他們每人挎着或者拖着一隻木條筐,筐裏各自裝着一些苜蓿的嫩芽。
“哇”的一聲突然打破了這幅寂靜的畫卷,是南邊那群孩子中傳出的哭聲。一個小小的女孩從苜蓿地中站起身子,丢下手裏和她瘦小的身形相比,顯得有些大得過分的木條筐,筐裏薄薄的那層隻蓋住筐底的苜蓿芽也散落了一地:“風鈴姐姐,我不想采苜蓿了。我好累,我的手也好疼。”
這小女孩看起來不過五歲左右,黝黑而瘦弱,擡起來擦眼淚的那隻稚嫩的小手上也滿是傷痕。她的眼睛看起來很大,卻因爲疲憊而顯得茫然無神,眼眶裏泛着晶瑩的淚花。
“小涵。”離她不遠處,有一位看起來也不過八九歲的女孩,拖着一滿筐苜蓿芽踉踉跄跄地穿過苜蓿地走了過來,蹲下身摟住哭泣的小女孩,輕聲安慰道:“别哭,你累了就去休息吧,姐姐幫你采。”
“風鈴姐姐。”小女孩抓住她破爛的衣袖,垂頭抽泣着:“我不想吃苜蓿了。我們前天吃貓尾草,昨天吃蕨菜,今天又吃苜蓿。我餓。我想吃面條。”
那位摟着她肩頭,正用一樣稚嫩而滿布傷痕的小手在爲她擦眼淚的女孩聽到小女孩的哭訴,茫然而無助地擡起頭來,看了一眼地平線上那座城市的廢墟。她也裹着一件滿是補丁的麻布衣服,不過卻是這些孩子中最幹淨的一個。雖然年紀還小,卻能看出她的容貌已經很精緻。那張瘦削的小臉像其他孩子一樣黝黑,但線條優美,肌膚光潔,衣服的領口處,陽光無法觸摸的部位也露出一抹炫目的潔白。淡黑細長的眉毛之下,五彩的晚霞正映照在那雙清澈而溫柔的眸子中,變幻不定。那小小的鼻子則已經頗有些挺拔的迹象,緊緊抿着的嘴唇帶着淡淡的紅潤,在溫柔中流露出一抹堅強。
“小涵,上個月我們才吃過面條的。我聽到高奶奶說,這個月底我們可以吃白米飯。再過幾天就行了,别哭。”風鈴再次開口安慰着,清脆的聲音伴随着晚風在苜蓿地上空飄蕩,正如同一串風鈴一樣。
“真的嗎?小涵最喜歡吃白米飯了。”小涵聞言,頓時破涕爲笑。她張開兩隻小手,一個手指一個手指地計算起時間來:“一天,兩天,三天……還有八天,對不對?”
“對,小涵真聰明。”風鈴微笑起來,輕輕地摸了摸她的小腦袋。然後蹲進苜蓿從裏,把小涵剛剛打翻的那些苜蓿芽細心地撿回筐裏。其他的孩子們也都再次彎下腰去,繼續無聲地采摘苜蓿芽。隻有一個看起來和風鈴同齡的男孩,遠遠地看着風鈴和小涵,像個大人一樣輕輕地歎息了一聲。
“那邊村裏的在幹啥?”短暫的安靜之後,一位男孩突然發現了什麽,站直了身子大聲喊道。于是大家一起直起身來,卻看到北邊那群孩子已經丢下了割草的活計,正一窩蜂地跑向城市廢墟的方向。
他們很快就跑到了苜蓿地的邊緣,前方是零落地四散在荒原間的,古代建築的殘垣斷壁。一道不知道是什麽年代拉起來的,在衰草之間早已隻剩鏽蝕殘段與依稀痕迹的鐵絲網間,歪歪斜斜地插着一塊破爛的木牌。組成木牌的木闆在不知道多少年的風吹雨打之後早已裂開變形,木牌上的紅色字迹也早已模糊,隻能勉強辨認出“封存核電站,危險”“核輻射警告”“天火能源公司示”等隻言片語。
但那些孩子對這塊木牌視而不見,徑直從它身邊跑過。跳動的身影很快鑽進了木牌後的一堆廢墟裏,消失不見了。
“我們也去看看吧!”畢竟都是孩子,難以壓抑好奇心,所以南邊這群孩子也紛紛喊叫起來。于是他們各自丢下木條筐,向着那片廢墟蜂擁而去。風鈴牽着小涵跟了上去,隻有那個剛剛歎氣的男孩顯得沒什麽興趣,獨自懶洋洋地拉在最後,慢吞吞地走着。
南邊的孩子們穿過荒原間的殘磚碎瓦,很快就發現北邊那群孩子已經在這片廢墟中,唯一還屹立不倒的高大建築内圍成一團。這建築的屋頂也已經坍塌大半,剩下一小半也是搖搖欲墜。屋頂不規則的水泥邊緣露出了鏽蝕的鋼筋,扭曲地在孩子們頭頂上織成一道醜陋的網。而這建築的四壁也早已消失無蹤,更不用說門窗。就在建築内已經生滿各種草木的空地中央,長着一棵足有十米高的西紅柿樹。樹梢穿過屋頂,指向漸暗的天幕中那幾顆寥落的晚星。茂盛的枝葉間挂着累累垂垂的果實,青紅相間,大半都已經熟透。
兩個北邊的孩子已經爬上了樹,迫不及待地摘下果實大吃了起來,還有幾個正在争先恐後地往樹上爬去。後來的這群南邊的孩子看到了這一景象,馬上激動地喊叫起來:“西紅柿樹!”
“我們有西紅柿吃了!”
“風鈴姐姐,小涵也想吃西紅柿。”
“你們來幹什麽?”當南邊這群孩子跑進廢墟,來到西紅柿樹邊時,已經爬到樹上最高處的,一個看起來最爲高大健壯的孩子喊道:“不許這些沒有姓的野種上來!”
“好!”“這棵樹是我們的。”“不給他們吃!”北邊那群孩子馬上攔住了南邊這一群。
南邊這群孩子隻能暫時停下腳步,眼巴巴地看着樹上的果子。有一個男孩不服氣地向着樹上喊道:“王二狗,你憑什麽不讓我們吃西紅柿?”
另一個孩子氣鼓鼓地附和道:“對啊,這又不是你們家的樹。這是天火公司剛剛開放給我們平民活動的地方,所有的平民都可以來這裏收集資源,你們能來,我們也能來。”
那個高大的孩子坐在最高的樹叉上,像是一位國王一樣俯視着地面上的孩子們,目光轉動,像是在尋找什麽人。當他确認目标沒有出現後,放心地抓住一顆西紅柿咬了一口,然後擦了擦嘴角流出的紅色汁液,得意洋洋地喊道:“因爲是我們先找到的,就是我們的。你們這些沒有姓的野種,都滾回去。”
當男孩們争吵的時候,樹下的小涵悄悄地撿起了落在地上的一隻西紅柿。她剛張開小嘴想咬,就被風鈴劈手一把搶走,用力扔得遠遠的,然後生氣地說道:“小涵!這個掉下來的不可以吃!都爛掉了!”
“嗚嗚。”小涵的眼淚馬上流了出來:“可是,我真的好想吃西紅柿。”
風鈴難過地再次蹲在她面前,拉着她的小手輕聲安慰道:“小涵乖。姐姐知道你想吃,可是也不能吃爛東西啊。小雨就是因爲不聽話,偷吃了河邊撿到的死魚,結果肚子疼,死掉了。你不記得了嗎?”
小涵哇地一聲,揉着眼睛大哭了起來。而樹上的那位國王繼續宣告着他的權力:“……你們這些野種,隻能和我們家養的牛一樣吃苜蓿。我們村裏讓你們來地裏采苜蓿吃,已經對你們很好了。還想吃西紅柿?門都沒有。”
“這麽多西紅柿,你們吃不完。”南邊的一位男孩憤怒地反擊道:“等你們吃飽了,我們再吃。”
于是,這些孩子們激烈地争吵起來。而就在他們争吵不休的時候,剛才那片苜蓿地的邊緣,一條廢棄了不知道多少年,在雜草的覆蓋下隻勉強看得到模糊痕迹的公路上,兩位成年男子正端着望遠鏡,遠遠地觀察着那座建築的廢墟和廢墟中的孩子們。他們身後停着一輛古董汽車,一輛古代人制造的使用汽油作燃料的越野車。車身烏黑锃亮,隻在車門上畫着一團跳動的火苗。這火苗在一片烏黑中顯出一種淩厲而威嚴的感覺,讓人一見就難以抑制地心生敬畏。
“是哪個孩子?”觀察良久之後,那位黑色西裝的胸前也繡着車門上一樣的火苗的,年輕一些的男子放下望遠鏡,問道:“是那個樹上的?”
“不是。那孩子是附近村子裏的,不是孤兒院的。”回答他的老者也穿着一樣的西裝,聲音溫和而平靜,卻透着一種壓抑不住的欣喜。
“那……是樹下那個個子最高的?”年輕男子再次端起望遠鏡,看了一眼之後繼續問道。
老者搖了搖頭,放下望遠鏡,遍布皺紋的臉上爬上一抹滿足的微笑:“也不是。那孩子……就和老爺小時候一模一樣啊……總算是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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