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一天到來之前,李律中已經有了充足的思想準備,那一年李律中10歲,記憶中10歲的李律中總是帶着一隻小土狗在人煙稀少山林裏閑逛。他總是神情落寞,郁郁寡歡,痛苦時常萦繞心中,李律中經常思索一下幾個問題:“死是怎麽回事?人死了會怎麽樣?……”
而這個問題之前可能還有一個問題:“媽媽會死嗎”?也許還有“媽媽會什麽時候死”,後兩個問題李律中記憶不深,或許李律中根本沒有考慮過這兩個問題,他從來一直在回避這樣的問題,無法對此進行思考。可即使回避了,李律中仍記得自己常常不由自主地陷入痛苦的思考中不能自拔。常常一個人獨自淚流滿面。這不是抽象的哲學問題的思考,才使10歲的李律中忘我投入,深陷入不可名狀的痛苦,這是因他預感到死亡離最親最愛的人越來越近。
記憶中在上學之前李律中不知道媽媽有病,隻記得媽媽和爸爸淩晨4點雞一叫就起來勞作,推着石磨磨黃豆,煮豆漿,做豆腐。天亮後爸爸去生産隊幹活,媽媽會換上幹淨衣物梳洗收拾利索然後在門口擺賣豆腐。這樣的生活直到1981年左右爸爸恢複工作以後,李律中一家離開家鄉去别處生活。李律中的家鄉叫暖店鎮,那是90年代設置鎮後的名稱,在此之前一直叫暖店街。
暖店老街包括兩條長街一曰“正街”一曰“馬道街”還有兩條短橫街叫“街頭”和“街尾”把兩條長街連接成一環形街,地面海拔爲330米左右,鎮西北是海拔1458米的,和街道海拔落差1100米左右的嫲嫲山,此山形狀像坐着的人形,有頭有兩肩膀,兩邊的山脈像長長下垂的手臂,老街是祂腳邊的幼兒。
1000米海拔以上的地勢有上百裏方圓連成群山,主峰是巍峨雄偉的嫲嫲山,總是沉默無語地呵護着家鄉的人們。兒時李律中離開家鄉,每次回鄉離家10多公裏就能看到嫲嫲山而激動的心跳。暖店街上住的人大部分是農民也有小部分的非農業居民。
從懂事時起,李律中就知道媽媽病了,那是他讀小學一年級的時候,有一天他正在學校裏玩耍,有一個小朋友氣喘籲籲地跑來告訴他你媽媽病了,有穿白大褂的人在你家。李律中和三姐心急萬分地往家裏跑,一進門見媽媽躺在堂屋的床上,床頭上方挂着一瓶藥水,醫生在收拾東西,媽媽在打吊針,媽媽見了他們笑了笑,李律中小心地走過去摸摸媽媽的手說:“媽媽,痛不?”從那時起他就知道媽媽病了,得的是風濕性心髒病。
由于心髒供血不足,媽媽氣色很不好,總是青灰色的臉,長得很瘦,在他的記憶裏沒有媽媽跑或者做别的歡快的舉動,動作總是很緩慢,有時會停下來。在當時和很長一段時間裏他隻是簡單歸于:“媽媽是病人身體弱所以這樣”。
媽媽還經常因缺氧夜晚不能入睡、大口大口拼命地喘氣,痛苦地呻吟,尤其是酷夏和寒冬發作更爲頻繁,他從來不知道那是什麽感覺,隻是陪着擔心和心裏害怕,漸漸已經習以爲常!可是他從來不知道那是一種怎樣的痛苦!
直到媽媽離開多年以後,2004年他因工作出差去了西藏,高原缺氧使他臉色發青嘴唇發紫,頭疼欲裂,太陽穴血管一跳一跳的發疼,李律中也是像媽媽那樣舉步維艱,動作遲緩,大一點的動作會使得脈搏心跳急速加快,睡不能睡,吃不能吃,痛苦無比,恨不得立馬飛回内地!李律中覺得自己是到了地獄。
這時候想起多年前,而那時病中的媽媽就長期地身處這樣的地獄!自己可以回内地結束煉獄,而媽媽活一天就必須在煉獄裏呆上一天,十多年的時間裏忍痛苟活着,勞作着。李律中一直不知道,媽媽那瘦小瘦小的身軀一直背負着群山而活着。
媽媽很瘦很瘦,骨瘦如柴!這是李律中對母親的形體記憶。他意識到:那些年自己活在病痛的母親身邊,卻不能爲她分擔,每天看着她因爲缺氧而嘴唇黑紫,拼命喘氣甚至痛苦呻吟。小時候的他不知所措,坐立不安,有時想過去撫摸母親的手,有時想抱着媽媽,卻是心痛而無可奈何,如果有上帝,如果上帝是慈悲的,都不可能對這一切視而不見、無動于衷!不要說當時,即使是幾十年後的今天,家人隻要想起這一點永遠都會沉默傷心,如果能穿越時空,自己隻想回去改變這一切,如果人類真能修仙,自己原用千萬年苦修!必要母親健健康康,永遠不受這些苦痛的折磨!不要讓家人活着自己身處病痛的煉獄。那是人生的毒藥。
李律中7歲那年,爸爸恢複工作但是被安排到離縣城幾公裏的畜牧場當工人,全家離開家鄉幾十公裏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那是畜牧場在一片偏僻寂靜的山林裏,那裏總伴随李律中痛苦的記憶,先是到那裏沒幾天李律中摔了一跤,手臂跌斷了骨頭。
1981年偏僻陰森的畜牧場讓他得了思鄉病,好幾次夢見回到家鄉,醒來就纏着媽媽哭鬧要回家,媽媽也陪他掉淚,這時爸爸會把李律中帶出去“玩”勸他說:“你不能這樣哭鬧,不要哭回老家”。你這樣哭鬧,媽媽也跟着哭,那會發病的。”聽聞此言,李律中不敢再哭鬧要回暖店了。畜牧場寂靜而陰森,但是最讓李律中不喜歡畜牧場的原因是媽媽在這裏病重至住院然後再沒回來。
媽媽沒有工作。可即使是病人,媽媽也是閑不住,她拖着病體每天早早起來磨米漿蒸卷筒糕,然後挑到附近的村莊去換米,4條卷筒糕換一斤米。去的時候擔子重,且還要上一個長長的坡道,媽媽挑不動,爸爸幫着把擔子送到村裏,回來時擔子輕很多,下坡路,爸爸會在半路接回媽媽。
媽媽就這樣時刻想着貼補家用,想着爲兩個兒女做兩身“的确良”并在臨離世前實現,李律中記得那一天來臨時他是穿着不久前媽媽給做的的确良上學的,放學回家半路就被接走直到送完媽媽,一切後事辦完才回來。那一身的确良上身是淺白,褲子卻是橙色(顔色不适合那樣的場合,但李律中記得辦後事那兩天自己和三姐穿的就是那樣)。
1982年的一天媽媽回到家,帶回兩個地菠蘿(鳳梨)她說是在她身邊馳過的汽車上的陌生人扔給她的。說這事的時候她很高興,李律中也很高興,全家人當時不會想太多。
直到多年以後,1999年的一個冬夜,李律中在街道旁看到一個男人帶着一個小孩在寒風中守着一個香蕉攤瑟瑟發抖,李律中走過去買了兩大串,其實他并不想要,心底的憐憫和善良讓他這樣做。
可這一刻突然李律中想起媽媽和菠蘿的往事,知道了這事情背後的含義:“看到瘦弱的身體挑着兩個大籮筐的擔子,佝偻的身影、缺氧而痛苦的神情,讓在旁邊經過的汽車上的陌生人瞬間即心生憐憫”。那時的人大多淳樸善良,那時的物質也較匮乏,于是就有這扔下兩個鳳梨的反常舉動的發生。
究其原因是車上的人想對看到的苦難有所表達。憐憫讓陌生人禁不住自己的手。能讓人掃一眼而心生憐憫的背影該是多少苦難重壓下的身影!想到這點李律中的眼淚不禁奔湧。關于母親,太多是數不清的痛苦回憶,現在李律中隻是一個又一個的回憶,但是當年母親是一個一個的生生承受!而很多痛苦反複而無休止。
一般的觀念認爲:死亡是可怕的,但是死後無知無覺。畢竟天堂或投胎輪回未被證實過。所以死亡使得幸福的人告别快樂永墜入黑暗,也能使痛苦的人終結苦難而終于沉寂平靜,所以對于身處痛苦、苦得不堪忍受、時刻想解脫的人,死亡是令人向往的結束。這是無奈的選擇,如果人類有能力,必然是選擇去除痛苦,繼續快樂的人生。而不是選擇死亡來終結痛苦。
畢竟那段時間不僅僅有痛苦壓抑,李律中記得看電視成了那段日子的輕松愉快記憶之一,那時候我們喜歡看電視,每到晚上單位唯一的黑白電視打開時總有幾十人圍在電視機前,看《上海灘》、霍元甲、《血疑》、《排球女将》、《大西洋底來的人》、《火星叔叔馬丁》……
每一次李律中高興地拿着爸爸去縣城回來給帶的《故事大王》等讀本都會愉快地和媽媽一起翻看,每一次李律中和姐姐在學校得了獎勵回家報告媽媽總能看到她喜悅的笑臉。有一次李律中參加毛筆書法比賽得了第一,有一次李律中參加作文比賽得了第一!這些事都讓媽媽無比高興。
有一次一家人和鄰居坐在李律中家烤火聊天,李律中的氣球在空中飄香大人的頭頂,爸爸揮手把氣球拍遠,于是就成了一個大家輪流接力不讓氣球落地的遊戲,氣球在大人小孩的歡聲笑語中一次次沖向高處再慢慢飄落,火光映照下的一張張笑臉成爲爲數不多的李律中關于那些日子的歡快記憶。那一天距離媽媽上一次發病的日子已經很久了。
有多愛,别離承受的的苦痛就有多深重,長大後李律中才知道,無論自己那時是多麽地郁抑和苦痛,媽媽遭受的痛苦遠超過自己,對家人的也萬分不舍、由于缺氧産生的煉獄般痛苦,在病中的那段日子裏,媽媽就在身心的痛苦中煎熬着,在煉獄中堅持活着。隻爲能和家人在一起久一點,再多一天!但是這卑微的願望還是有一天被打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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