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鶴語塞,徹底不知道該說什麽了。
他沉默了許久,看着夏隸從一堆瓶瓶罐罐裏挑出兩盒胭脂,忍不住搖頭:“不知爲何,我總覺得嬴黎去了一趟南越後變化巨大,不像從前那般愣頭愣腦沖動倔強了,丞相會星運術,不妨算一卦?”
夏隸看了他一眼,沒吭聲,好一會兒才點點頭。
姜鶴走後,夏隸将挑選出來的兩盒胭脂又仔仔細細的聞了聞,瞥見桌上的點心,拿起來一塊與胭脂一塊聞了聞,總算是笑了。
“我竟忘了,你喜甜食,胭脂香中難免混有甜香。”
開心的将胭脂放進懷裏,夏隸這才起身往書房去。
他的書房很大,一間處理公務,一間算卦占蔔。
焚香叩拜後,夏隸盤腿坐下來,看了一眼司南,拿起甲殼搖晃,然後倒出幾枚銅錢。
他仔細看過去,滿是疑惑的皺眉,看着倒出來的銅錢,沉思良久,再擡眼,眼中情緒已是波濤洶湧。
宣平侯府來了爲不速之客,嬴黎換了便裝就出來了。
正堂裏,燕行書吃着丫鬟端上來的點心,對點心的味道十分滿意。
“不知二殿下來訪,未能遠迎,還請殿下恕罪。”嬴黎大步流星的進來,客氣抱拳。
燕行書立刻起身還禮,他不在嬴黎面前托大,一如既往的沉默。
落了座,嬴黎主動搭話:“那日,多謝殿下告知提醒。”
“小事。”燕行書又拿起點心,當着嬴黎的面也吃的津津有味:“近日侯爺在忙屯田的事?可有用得上我的地方?”
他主動幫忙,嬴黎自然願意:“屯田的事雖然在辦,可是皇上對屯田的糧食不上交國庫十分不滿,并不同意。”
“此事我來辦即可。”他答應的很爽快,完全沒有廢話。
嬴黎笑了:“那就有勞二殿下了。”
“侯爺府上的點心不錯。”燕行書又拿了一塊:“能否讓我帶走一些?我夫人身懷有孕,口味挑剔,我想帶些回去給她。”
嬴黎立馬點頭:“自然可以,來人,吩咐廚娘速速做些點心。”
“多謝。”燕行書繼續吃,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嬴黎看着他,仔仔細細的打量燕靖予的嫡親祖宗,對于燕靖予是燕行書的後人這事她勉強能接受,畢竟燕行書比燕王和小野豬精要稍稍好一點點,而且他的夫人是個端莊秀麗的美人,隻要他這一支一直娶美女生孩子,三百年後生出燕靖予那樣俊俏的少年也就不奇怪了。
做點心的時間稍長,等待的過程中,燕行書不僅吃光了三碟點心,還吃了不少瓜果,嬴黎看的目瞪口呆,禮貌留飯後,他還造了幾大碗下去。
頭一次發現比自己還能吃的人,嬴黎都不敢添飯,生怕不夠客人吃,傳出去讓人看了自己侯府的笑話。
等點心做好,燕行書才走,滿滿一盒點心,小厮送來的時候都嫌重,他卻提的輕輕松松。
“太能吃了。”嬴黎站在大門口感歎:“胖不是沒道理,這食量,窮一點的人家根本養活不起啊。”
她摸摸肚子,正準備回去再吃點,夏隸的馬車就停在了門口。
他從車上下來,探究的目光格外嚴肅:“我有話想問你。”
“沒空。”嬴黎轉身進去了。
夏隸沒走,不顧小厮阻攔跟了進來,嬴黎吃面,他就在旁邊安靜坐着。
等嬴黎吃飽了,夏隸才問:“你受傷昏迷的那三個月,是不是有什麽奇遇?”
“昏迷了還能有什麽奇遇?”嬴黎滿不在乎,心裏卻忍不住一緊。
夏隸極擅星運術,有些事瞞不了他的。
“不,你一定有。”他說的很肯定:“我雖然蔔算不出來具體的過程,但我确定,你有!”
嬴黎煩了:“我請問一句,我受傷昏迷,整整三個月都躺在床上,你覺得我能去哪?夢遊嗎?”
夏隸語塞,他抿着的嘴唇微微顫抖着,卻無法找出話來反駁。
“安國公,你就這麽想擺布我?”嬴黎神情嘲弄:“發現我脫離你的控制後,就開始千方百計的尋找原因,妄想拿捏住我的軟肋,讓我什麽都聽你的對不對?”
夏隸緊緊皺眉沉默不語,既有心思被拆穿的心虛,也有埋怨嬴黎不識擡舉的惱怒。
“安國公,聽我一句勸。”她托着下巴,唇角微笑:“你與其費盡心思的想要将我踩低,不如動動腦子自己爬高些,另外,别總惦記着我一個有夫之婦,我的郎君天下無雙,旁人是比不了他的。”
夏隸闆着臉:“你不曾嫁人,我知道。”
“我是不是嫁人了與你何幹?”嬴黎給了他一記白眼:“安國公隻需要記住,我有心上人,那個人不是你就好了。”
他嘴唇翕動,欲言又止。
灰頭土臉的從宣平侯府離開,夏隸再一次躲進了自己的書房,他連夜蔔算了幾次,卻依舊毫無頭緒,心裏的謎團不由的越發大了。
屯田的事情在辦之後,嬴黎不上朝的時候就窩在家裏不出門了。
主院卧房,她拿着刻刀仔仔細細的修整木頭人的五官,動作很輕。
趙氏帶着人進來,輕聲靠近仔細一番打量,“當真是栩栩如生,家主的手藝真好。”
“真人更好。”嬴黎笑盈盈的瞧着木雕:“芝蘭玉樹,谪仙氣度。”
趙氏看看她:“家主去了一趟南越,說話的确文氣了不少。”
“先前很像個土匪是不是?”嬴黎很有自知之明:“我也覺得自己先前粗俗野蠻了。”
“後來改變是因爲這位公子不喜歡嗎?”
“不是。”嬴黎坐下來看着自己的作品:“他從未在言談舉止上嫌棄過我,隻是近朱者赤罷了,他本就是個彬彬有禮的人,教我讀書認字的時候,我便學了他的文氣。”
趙氏笑了,示意嬷嬷将東西放下:“這是家主吩咐尋得蠶絲,家主瞧瞧是不是這樣的。”
嬴黎立馬打開盒子細看,她讓趙氏尋得是當初燕澤宗做提線木偶時所用的蠶絲,那東西鋒利輕薄,殺人于無形,難保有用。
“就是這個。”嬴黎挑起一根用力一扯,她的指腹就被隔開了一道血口子,蠶絲卻并未扯斷。
趙氏忙拿了手帕壓住她的手:“這東西鋒利,家主小心些才是。”
“都買回來了嗎?”
“是,隻有歙州一戶蠶農家裏有,連同所有的蠶子都買回來了。”
嬴黎放心了:“那就好,這是好東西啊,安排口風緊的人養着。”
“是。”趙氏并不過問她找這件東西要做什麽,見她沒什麽要對自己說了,欠身告退。
到了四月,過了清明便是連續半個月的傾盆大雨,護城河的水都倒灌入城了,城外更是一片汪洋,開春種下的田地,如今都毀了。
嬴黎站在大門口,街上的水淹過了大門口兩級台階,街上時不時有穿着蓑衣的民夫和衙役路過,扛着鐵鍬鋤頭,清理堵住的暗溝,水波不斷的沖撞着台階,看得她莫名心慌。
“春耕完蛋了,這一場雨下的,種什麽都沒戲。”
小厮跑着來:“侯爺,穹爺與肅爺在等您呢。”
嬴黎順着抄手遊廊溜達回去,嬴穹和嬴肅都在正堂,正喝着熱茶暖身。
“我們剛剛從城外回來,當真是一片汪洋,好些地方都被水淹了,百姓撤到山上去了。”
嬴黎抱着茶盞暖身:“現在才四月,按理說不應該有這樣的大雨,如今就這樣,等到了七八月份可怎麽得了?”
“這一二十年的天氣就是如此古怪,要麽開春就大雨,要麽一年到頭都沒雨,前兩年雖算不得風調雨順,卻也比這好多了。”嬴肅一臉苦笑,已經懶得去埋怨老天爺了。
嬴黎喝了口熱茶:“現在倒春寒,百姓上山,缺衣少糧的,日子必定不好過。”
“那也沒辦法,朝廷拿不出糧食,而且,不僅要憂心糧食的事,還得防着疫情,如今要是鬧起疫病,那才是真的絕路啊。”嬴穹愁的人都老了一截。
嬴黎沉默了,等丫鬟添了熱茶出去後,她才說話:“還好我沒做皇帝,否則,按照老燕家的尿性,如今必定造反。”
“那是當然。”他們倆并不懷疑這個說法。
嬴黎吹吹熱茶抿了一口:“等着吧,往後這兩三年,不太平的日子多了去了,我們就靜悄悄的看着,這日子啊,熬一天也是過,累一天也是過。”
嬴穹問:“家主,可需吩咐人施粥酬民?”
“家裏還有糧食?”嬴黎故意問他:“大恩即大仇,嬴氏拿田拿糧已經做了不少,要是再拿糧食出來,非但不會得個好名,還會讓人家以爲我們私藏着多少糧食呢,搞不好,還會被記仇上,再說了,這一場大雨下個不停,自家的收成都難以保持,就不去做這個善人了,省的回頭鬧了自家饑荒。”
嬴肅笑了:“家主想事情周全多了,這要是放在以前,必定不管不顧的周濟百姓。”
“以前傻呗。”嬴黎調侃自己:“犧牲自己成全他人,除了個好名聲什麽都沒撈到,而且,百姓也是人,可不會一直記着你的好,他們如今說嬴氏心善仁義,無非就是知道嬴氏不可撼動,說不準哪天被他們發現嬴氏也很容易扳倒後,這些人頭一個就會張開血盆大口來吃嬴氏的人血饅頭。”
嬴穹和嬴肅心中一凜,并不覺得她在危言聳聽,這本就是生存法則。
他們還在說話,趙氏就來了,嬴黎請她主持侯府内宅,故此她每日都會過來。
“家主。”趙氏坐下來:“我來有一事與家主商議,如今大雨,家中存糧雖然足夠,但難保秋收無礙,如今糧價一天一個樣,我想買一些存着,以防萬一。”
嬴穹忙道:“如此可以,災情嚴重,難保皇上不會打嬴氏的主意,若是嬴氏都對外高價買糧了,那這件事就甩不到嬴氏身上。”
“那就買吧。”嬴黎沒意見:“另外你安排些人,等雨勢小些的時候,把那些花花草草拔了,把土翻翻種點地瓜玉米什麽的,實用,我瞧着外面都淹了,家裏反倒沒什麽事,種地挺合适的,不能浪費了。”
趙氏爲難了:“這好歹也是個侯府,不妥吧。”
“填飽肚子爲先。”嬴黎不在乎這些:“等以後日子好過了,再種上花花草草就行了。”
她都這樣說了,趙氏也隻好應聲。
臨近端午,大雨才停,城外一片狼藉,嬴黎跟着出城去看,處處泥濘無法下腳,所有田地都被泡的一灘稀爛,衣衫褴褛的百姓在坍塌的房前哭泣哀嚎,有些抓着被髒水泡的稀爛的口糧滿臉絕望沉默無言,地上有不少腐爛的家禽死魚,臭味嗆人,衙役見了便立刻掩埋起來。
“活着,真是太難了。”随行的官員都快哭了。
嬴黎心裏也難受,可她也隻能裝着鎮定說:“反正也不敢去死,那就努力活着,如今苦些,我們咬咬牙熬過去了,後輩的日子便能好過些。”
“這樣的日子還有頭嗎?”稍稍年長的官員都落淚了:“二十多年了,天災不斷,老天爺是不給我們活路啊。”
身邊好些人都哭了,面對天災,他們無能爲力。
嬴黎沒吭聲,她在城外繞了一大圈,弄得渾身是泥,夜裏來不及回去,就在城外将就了一晚上,第二天一早才趕着回城。
回府沐浴更衣,收拾利索嬴黎就趕緊進宮了。
早朝之上,燕王都被這一場雨折磨的消瘦不少,他可不是擔憂百姓,是害怕有人伺機造反威脅他的皇位。
“春耕被毀,如今彌補也還來得及?”燕王蔫蔫的靠在椅子上。
嬴穹說道:“回皇上,臣等去城外看過,也收到了各地的折子,遭遇大雨的地方除也城外,另有三郡五縣,如今大雨都已停了,但田地泥濘,需暴曬兩日才可補種。”
“能補種就好,多少也能彌補些損失。“燕王很愁:”如今百姓流離失所,朝廷又拿不出糧食,衆卿可有什麽好法子?”
大家都不說話,燕王看了夏隸一眼,他才不情不願的開口:“朝廷有錢,可如今到處缺糧,唯一的法子,便是從大戶人家裏湊些糧食出來。”
“可這也是杯水車薪呐。”燕王更失望了。
楊破虜突然問嬴黎:“侯爺随手就能讓出田地拿出供養大軍的口糧,不知此次災情,侯爺打算如何救濟百姓?”
“我救濟百姓?”嬴黎笑了:“前幾日,我才命人去買了些糧食回家,你覺得我還拿得出糧食嗎?”
楊破虜一副酸唧唧的小人模樣:“嬴氏雖然人多,天地也不少,總要留下足夠的口糧吧,如今皇上都在喝粥吃鹹菜,嬴氏若是也如此,必定能省出不少呢。”
“怎麽着,我嬴氏給田給糧還不行,要把家底都捐出去才行?”嬴黎笑盈盈的看着他們:“占便宜也得适可而止吧,逮着一頭羊薅毛,多少過分了些。”
姜鶴忙打圓場:“侯爺别誤會,楊大人也是憂心災情。”
“哦,是嗎?”嬴黎輕咳了兩聲,并不打算息事甯人:“楊破虜,你這麽擔憂災情,可出城去瞧過了?且不說城外,就說城内糧價高漲的事,你怎麽不與皇上說說?”
楊破虜厚臉皮的梗着脖子:“難不成侯爺就去過了?”
“不才,我昨天出去看了,晚上都沒及時趕回來,今天早上才趕回來的。”
楊破虜繼續梗着脖子,卻不吭聲了。
“皇上,您鹹菜就粥也吃了許久了,剩下多少糧食了?”嬴黎調轉話頭直怼燕王:“臣覺得楊破虜說的對,皇上曆來以身作則,總不能次次都讓臣搶了風頭在,這籌糧的事還得皇上出面才是。”
燕王狠狠瞪了楊破虜一眼才道:“這能節儉除多少?”
楊破虜這才怯怯的把高擡的下巴縮回去。
“皇上。”嬴黎不和他們耍貧嘴了:“臣到城外繞了一圈,發現田地被淹的根本原因是水利不善,河溝太少,排水不暢,故此,臣以爲,需趕在雨季之前,盡快修繕水利。”
燕王也正色起來:“嗯,的确該如此,工部盡快拿個章程出來,要快,必須趕在雨季之前完成,若是雨季的時候還出現這麽大的災情,朕拿你們是問。”
“是。”工部的人都慌了。
下朝後,嬴黎又咳了幾聲,可她渾不在意的與嬴穹等人說着話走遠。
夏隸站在大殿門前看着他,姜鶴來到他身邊,狐疑的看了看:“丞相看什麽呢?”
“她又受涼了,何必呢,老老實實待在城裏不好嘛。”夏隸隐隐心疼:“明明怕水,卻還要出去。”
姜鶴恍然大悟,笑了:“修建水利一事雖然由工部負責,但時間緊,必定是要向軍中調借人手的,屆時大可讓嬴黎監工督造。”
“不行。”夏隸立刻拒絕:“如何算計她都可以,唯獨不許以此事害她。”
姜鶴一愣,冷笑不語。
“姜大人。”夏隸的眼神猝然一冷,聲音低沉:“你可聽清了?”
壓迫感十足的語調讓姜鶴的笑意維持不住了,他隻能一臉僵硬的抿着嘴,十分不情願的應了一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