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隸覺得她太陌生了,語氣,反應,甚至眼睛裏的神情,都不是他認識的那個人。
“燕王現在就想除掉我,待我俯首稱臣,他還能留着我?”她靠着椅子,目光冷漠:“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我可不想讓自己落得這樣一個下場。”
夏隸稍顯激動:“可你所爲,并非是要稱帝。”
嬴黎笑而不語,夏隸死死盯着她:“你變了太多。”
“這必須得。”
他氣息微喘,退開幾步站着,嬴黎的意思他明白了。
她要做權臣,權傾朝野,将燕王當做傀儡一般供在皇位上,她活一日,就要讓燕王戰戰兢兢如坐針氈一日。
這可比直接殺了燕王奪取皇位要強得多了。
“你這樣做,會逼他殺了你的。”
嬴黎笑了:“說的好像我乖乖聽話任他拿捏,他就會讓我安安穩穩的活到老一樣,别說我稱臣,就是我稱帝,隻要他還活着,我就終歸有被他弄死的一天,偏他僞善,騙了太多人,真把他殺了我自己也會成爲衆矢之的,所以我必須留着他,我想結局是不會改變的,既如此,那不如讓我自己痛快些。”
“你就那麽笃定?”
嬴黎摸着眉毛笑了:“當然。”
她把大周開國以來所有的史書都啃了一遍,找嬴氏的老頭兒們反複推演過各種結果,心裏門清。
開國之後,民力剛剛恢複一點,各地暴亂,全是反對燕王的。
當初她傻,颠颠的去平亂安民。
這要是把她和燕王的身份換一換,野豬精還不得趁火打劫?
既然稱帝了也不會坐的安穩,那她還不如拒絕,少給自己找麻煩。
她真該學學燕王的路數,做盡壞事,攬盡賢名。
夏隸也不知該如何評說自己如今的心情。
嬴黎不會稱帝,他該是高興的,最少燕王的位置保住了,但是嬴黎竟然想着把燕王做傀儡,先不說她的确有這個實力,單憑這份心機算計,夏隸實在不相信是她自己想出來的。
他認識的嬴黎,會聽他的勸,會乖乖稱臣,就是一個有脾氣但心思單純的孩子,凡是涉及百姓,就會一忍再忍,甯可自己受盡委屈也會忍着。
可眼前這個嬴黎,分明不是,她有自己的打算,不會聽他擺布。
與嬴黎聊過之後,夏隸心情很複雜,他照舊被關了起來,隻能祈禱燕王不要聽姜鶴的擺布繼續做蠢事。
自亂陣腳,便是如了嬴黎的願。
他們太低估嬴黎了,竟然都沒想過這是她故意設的局。
他也低估嬴黎了,他從不知道嬴黎會這些手段與心機,請君入甕這一手,她玩的太好了。
圍城半個月,燕王已經心如死灰了,這麽久,沒有一個人來救他,那些口口聲聲爲他肝腦塗地的将領,大難當頭,毫不猶豫的将他抛棄。
燕王甚至開始後悔,當初爲何執意要除掉嬴黎,他該聽夏隸的話循序誘導,不該着急的。
宮内大殿,燕王連穿衣梳頭都無心了,他散着頭發,身上的衣服已經滂臭,仰躺在龍椅上,目光呆滞。
側門進來了一位美貌婦人,素服披發,眼中含淚,到了跟前盈盈一拜:“大王,孩子們都安頓好了。”
“嬴黎想殺的是我,她不會殺其他人的,我太了解她了,你們不用害怕的。”燕王緊盯着頂上的金龍,幽幽一歎。
随從快步跑進來,慌張不已:“大王,叛軍準備攻城了。”
美貌婦人吓得一驚,眼淚斷線一樣落下來,癱軟在地上,燕王笨拙的掙紮着坐起來,雙眼瞪圓,下意識的緊緊捏着扶手,肥胖的身軀緊繃僵硬。
許久,他洩了氣,再次仰躺回去:“本王絕對不會由她折辱而死,本王就算是死,也要讓所有人都知道,嬴黎逼殺舊主,是個忘恩負義之徒,去,取毒酒來。”
美貌婦人哭的越發傷心難過了,垂淚不已,她還年輕,她不想死。
正哭着,側門又來了一個婦人,四十多歲,風韻猶存,氣質出衆,手裏端着一隻酒壺,不緊不慢的走到燕王身邊:“我陪大王同去。”
“你”燕王看着她:“何必呢,你曾善待嬴黎,她不會殺你的。”
婦人放下東西:“我與大王結發夫妻,這麽多年來生兒育女,南征北戰,如今大王要走,我自然是要陪同的,雲姬年輕,孩子又小,豈能讓孩子們小小年紀沒了生母?”
“夫人。”美貌婦人哭了,仿若劫後餘生一樣慶幸。
燕王看了她一眼,微微皺眉,再看自己的發妻王氏,滿心虧欠:“這麽多年,本王冷落你了。”
“結發夫妻,何必說這些?”王氏倒了兩杯酒:“我敬大王。”
燕王遲疑的接過酒杯,目光猶豫。
真到了死亡的檔口,他卻不敢。
王氏看着他,也沒有喝。
她太了解燕王了,他不會自殺的,他愛惜自己的性命,即便是苟活,也絕對不會尋死。
但隻要燕王能活着,他就可以爬起來。
所以,王氏并沒有傻乎乎的自己喝下毒酒,她來這兒,無非就是讓燕王知道,大難臨頭,隻有她這個結發妻子願意與他一起,好叫他記得夫妻情分,重用自己的兒女。
城外,嬴黎穿着便裝,帶着十幾位大将軍駕馬來到城外,看着城樓上驚慌的士兵,她嘴角勾起。
“軍侯。”身邊的老将軍說道:“你可想好了,這一稱臣,往後再想起誓,你可就是叛臣。”
嬴黎微眯着眼:“想好了。”
老将軍點點頭,其他将軍也不多言。
嬴黎和他們都說清楚了,如今的中原民生凋敝,經不起戰亂了,再打,死的人會更多。
他們都是有家室的人,他們在軍中吃糠咽菜,家眷連吃的都沒有。
這樣的日子,誰也不想再過了。
早日安定,恢複民生,對誰都好。
嬴黎打馬上前,抱拳高喊:“臣,嬴黎,前來拜見大王。”
她一聲高喊,城樓上瑟瑟發抖的守将還以爲耳朵出了問題聽錯了,急忙探頭出來:“軍侯說什麽?”
“臣,嬴黎,前來拜見大王。”嬴黎重複了一遍,十分享受這些人的反應。
她微微招手,士兵便将夏隸放了出來。
夏隸拖着腳步慢慢走向城門口,看見他,守城将士對嬴黎的話就徹底信了。
“她稱臣了。”守将渾身一松,激動的高喊起來:“嬴黎稱臣了,快去告訴大王。”
城樓上亂了起來,所有人都仿佛從斷頭台上撿回一條性命般,奔走呼喝。
瞧着他們的反應,夏隸唯有一歎,他不得不承認,這一次的威脅,嬴黎做的很成功。
她已經成功讓燕王知道她的權勢有多大。
她活一日,燕王就會不安一日。
她就如同一柄利劍,時刻懸在燕王頭頂,懸在所有對她不敬的人頭頂。
讓他們,無一日心安。
宮裏,姜鶴與一衆老臣得知燕王要尋死,匆忙趕來,哭倒了一片。
“大王何至于此啊?”
“大王仁善,那嬴黎殺主奪位,豈能得民心?若大王身死,這天下百姓便再無活路了。”
“大王三思啊。”
他們跪着哭求,一個個聲淚俱下,燕王也被惹得落淚:“爾等忠心,本王甚爲感動,時至今日,隻能算是本王養虎爲患了,若要本王受辱于嬴黎,本王甯可赴死。”
說着,他就要喝下毒酒,姜鶴立刻跨上去與他搶奪酒杯,另外幾人也急忙沖上去争奪,其餘人哭求的越加賣力。
王氏不動聲色的後退了半步,冷眼看着他們,并不插手。
什麽主仆情深,還不是各自謀利。
姜鶴等人可沒少算計過嬴黎,要是燕王真的死了,那他們也活不了。
尚在争奪,随從便跌跌撞撞的跑進來:“大大王,大王,嬴黎稱臣了。”
所有人都安靜了下來,燕王在一瞬間轉哀爲喜:“你說什麽?”
“嬴黎稱臣了。”随從話多說不利索:“就在城外,她說臣嬴黎,前來拜見大王。”
燕王幾乎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他恨不得大笑起來,劫後餘生的喜悅幾乎沖昏他的大腦。
“恭喜大王。”立刻有人跪下,緊跟着所有人都跪了下來。
雖然這并不體面,但至少,他們都不用死了。
随從急忙追了一句:“軍師已經進城了。”
燕王越發歡喜,狠狠丢掉手裏的酒杯:“快讓他來見我。”
王氏瞥了一眼被他狠狠砸在地上的酒杯,默默将自己手裏的酒杯也放下,往坐在地上哭泣的雲姬瞧了一眼,她那張美貌動人的臉此刻滿是錯愕。
很快,夏隸來了,燕王急忙走下去,一把拉住夏隸的手:“軍師回來,我心裏也就安穩了。”
“大王。”夏隸很是慚愧:“此次勸降,屬下未能如願。”
燕王連連搖頭:“哪裏哪裏,本王聽說,嬴黎稱臣了。”
“是啊。”姜鶴趕緊接話:“她肯稱臣,便是還有些自知之明,也隻有軍師可以勸降她,軍師切莫自謙。”
夏隸看向他,欲言又止,他本該把嬴黎的打算告訴燕王的,可是,他卻不想說。
說了,誰知道跟前這些人會給燕王出什麽主意對付嬴黎?
他很矛盾。
他不願意看到嬴黎風頭過甚威脅到燕王,也不願意看到她遇到危險。
他希望嬴黎可以乖乖聽話,隻做一個指哪打哪的将軍,不貪心,不貪權,老老實實的按照他的話去做。
可顯然,他高看自己的。
“大王,嬴黎稱臣,如何處置?”姜鶴問了一句。
燕王稍稍一想,問夏隸:“軍師有何高見?”
“屬下以爲,大王出城相迎最好。”夏隸作揖:“事情鬧得這麽大,若是坐實了大王與嬴黎不睦的消息,隻怕有人會别有居心,如今嬴黎俯首稱臣,大王出城相迎,君臣和睦,方能安定人心。”
燕王連連點頭:“你說得對,走,随本王出城。”
“大王。”王氏急忙走近:“不如換身衣裳再去。”
燕王看看自己,蓬頭垢面,邋遢狼狽,的确不雅。
“好,沐浴更衣。”
他要體面的去扶起稱臣的嬴黎,順帶讓所有人知道,他并沒有害怕嬴黎,并沒有因爲嬴黎圍城而自亂陣腳,從而一掃先前的狼狽。
城外,嬴黎坐在馬上耐心的等着,日頭很大,但所有人都很安靜,六十萬大軍列陣整齊,卻無騷亂耳語。
城樓上的守将瞧着他們,忍不住羨慕:“有這樣的一支大軍的,的确有走哪橫哪的底氣。”
他們安靜的等待着,過了許久,燕王姗姗來遲,城門緩緩打開,許多将軍都等的沒有耐心了。
嬴黎知道,這是一個下馬威。
“擺譜?我也會。”
她悠閑的等着,半點沒有下馬的打算,她不下馬,其他人自然也不會下馬。
終于,燕王騎着一條強壯的青牛出來,身邊随從衆多。
“嘶~”嬴黎咂嘴:“心疼那條牛。”
她身邊的大将軍們都是沉穩之人,卻也點頭贊同這句話。
燕王一行端着架子出來,仿佛天子出行一般,隻等着嬴黎帶兵叩拜稱臣。
結果,他們出城一看,嬴黎不但沒有沒有下馬迎候,還饒有興味的瞧着他們。
那眼神仿佛在說:你們繼續裝,我就是不配合。
登時,所有人的臉色都有點不好了。
燕王故意來遲給她下馬威的好心情蕩然無存,他微微示意,身邊的姜鶴立馬明了。
“軍侯,還不拜見大王。”
直接提醒她趕緊過來叩拜,誰家稱臣像她這樣?
嬴黎挑眉,慢悠悠的驅馬上前,然後抱拳:“拜見大王。”
她不下馬,也不低頭,隻是抱拳,臉上還挂着笑。
燕王心裏極爲不高興,可他清楚,自己不能變臉,爲此隻做一臉和善:“免禮,你我君臣,無須客氣。”
他被人扶着,笨拙的下牛,僅這一個動作就累的氣喘籲籲,嬴黎垂眼瞧着他,等他好不容易站穩,潇灑下馬,動作流暢帥氣,将又胖又醜的燕王對比的渣都不剩。
“傷你之人,本王已經處置了。”燕王上前,試圖拉住嬴黎的手,這是他的習慣,“傷勢可好了?”
嬴黎不動聲色的躲開他的手:“區區小傷,并不礙事,多謝大王關心。”
僅僅三句話,燕王瞧她的眼神就變了些:“近來看書不少吧,性子都平淡了,不像先前,咋咋呼呼。”
“對,看了很多。”嬴黎繼續笑。
“是該多看書。”燕王敷衍了一句,打量了她一番,就知道她的傷沒好。
否則,她不會不穿盔甲,大概也是傷勢未愈,撐不起沉重的盔甲。
燕王看向她身後,所有的将軍依舊不曾下馬,渾身肅殺之氣,讓人心慌,根本沒有稱臣的架勢。
嬴黎順着他的目光看去,淡淡開口:“拜見大王吧。”
“遵令!”
衆将這才下馬,齊齊抱拳:“拜見大王。”
燕王的臉色越發難看,他清楚的明白,這是嬴黎在示威。
這些人,都隻聽她的話,也隻能爲她所用,即便是拜見他這個大王,也是嬴黎吩咐了他們才做。
“好,免禮吧。”燕王已經極度不自然了。
夏隸想要站出來替燕王緩和局面,還沒開口,嬴黎就說話了。
她一手背在身後,噙笑道:“此次出戰南越,盡滅南越巫蠱毒醫,南疆百姓可得太平,隻是可惜未能将南越滅國,不能爲百姓報仇雪恨,待大王登基稱帝之後,還是當早日出兵,滅南越才是。”
這話說得燕王一喜:“這是自然。”
嬴黎能親口說出讓他登基稱帝的話,是他萬萬沒想到的。
“臣等皆知大王仁義明理,賞罰分明,開國之後,必有封賞,大王放心,臣會盡快将麾下将士的大小戰功拟出來,好讓大王恩賞有據。”
燕王身後的人臉色都變了,燕王自己的臉色也變了。
什麽恩賞有據,這不是在明目張膽的要官嗎?按軍功封賞,那滿朝武将不都是她的人?
可燕王不能拒絕,此時拒絕,這六十萬大軍可以直接移平邺城,此時答應,過後再想反悔就不可能了。
“本王必定是要好好恩賞的。”燕王決定打哈哈。
嬴黎笑了,對着一群将軍喊道:“聽見了?我就說大王仁義,必定給你們個個封爵。”
“多謝大王。”
燕王都沒來得及解釋,話頭就被堵住了。
個個封爵,那他這個皇帝豈不是個傀儡?
姜鶴等幕僚的臉色十分難看,都清楚嬴黎的意圖,卻又都不敢說話。
夏隸沉默的看着她,談條件的時機抓的這樣好,眼前的人他越發陌生了。
燕王沉默着,心裏憋着火氣,他幾乎能看見頭頂懸着一把利劍,刺不刺下,全在嬴黎一念之間。
接受嬴黎稱臣,本該是彰顯他明君風範不計前嫌的好時機,可是,嬴黎完全沒有給他機會。
回到宮裏,燕王一直沉默着,衆幕僚也都默不作聲。
“軍師,本王看嬴黎并非真心稱臣。”燕王在問責,他很想知道,嬴黎想做什麽。
夏隸沒有立即開口,稍稍一陣沉默才道:“屬下也會盡快拟個軍功明細出來,朝廷容不得一人獨大,她要籠絡人心,大王自然不能坐以待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