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大漩渦把他們卷了進去,又把他們甩向了布爾霍島尖端的岩礁上。岩石灘上有艘船——或者說是半艘——是早些時候一艘法國淺海船觸了礁後殘留下來的,船舷和甲闆一半都浸在了水裏。浪頭又向他們打過來時,格蕾絲被從魚雷管上甩了下來,一隻手猛地攥住了棄船的欄杆,另一隻手拽着諾依曼的救生索。
潮退了,魚雷管也消失不見了。格蕾絲站起身子,沿着傾斜的甲闆走上了艦橋。她用力擠進門,又把她的搭檔使勁兒拉進來。兩個人蜷縮在艦橋裏,屋頂早就沒了,天卻軟綿綿地下起了小雨。
“現在怎麽辦?”諾依曼有氣無力道。
“就這麽坐着吧,”格蕾絲整理着滿是鹽漬的長發,“霧氣一散,勃蘭特就會帶着搜救船來找我們的。”
“我想來支煙。”諾依曼說。突然,他強支起身子,指向破門外頭,“看!”
格蕾絲走到了欄杆旁邊。水流仍然跟退潮時分一樣的湍急,在岩石和暗礁之間畫出一個個的漩渦。水中到處都是戰鬥造成的垃圾。如今的“約瑟夫約翰遜”号,不過是一條裹着垃圾漂在水面上的破毯子而已。
“确實打中了。”諾依曼說。他試圖直起身子,“下邊有個人,格蕾絲,那人穿着黃色救生衣。看到了嗎?在船舷下面。”
格蕾絲順着甲闆滑進水中,轉身來到船舷下方,分開一條條漂在水裏的厚木闆,朝着水中那個人遊過去。那人仰着頭,閉着眼,看上去年紀非常小,金色的頭發濕漉漉地貼着頭皮。格蕾絲拽住他的救生衣試圖遠離支離破碎的船舷,往安全的地方拖。水中人此時睜開了眼,盯着她,随即搖搖頭,想張口說點兒什麽。
格蕾絲漂到他身旁,用英語問道:“想說什麽?”
“求求你,”男孩喃喃道,“放手吧。”
他再次閉上了眼睛,格蕾絲拉着他往船身方向遊去。諾依曼在艦橋上看,看見格蕾絲順着傾斜的甲闆把那個人給拉了上來。突然格蕾絲頓住了,良久之後,她才輕輕地讓小男孩兒重新滑落回水中。浪頭翻起,把男孩兒卷到礁石後邊,不見了。格蕾絲疲憊地轉了身,爬回了甲闆。
“怎麽回事?”諾依曼虛弱地問道。
“兩條腿從膝蓋以下全沒了。”格蕾絲一邊用鞋底抵住欄杆,一邊小心地說,“在斯大林格勒時你總喜歡念的那句詩怎麽說來着——艾略特的那首?”
“‘我想我們是在老鼠窩裏,在那裏死人連自己的屍骨都丢得精光’。”諾依曼答道。
“如今我算是明白了。”格蕾絲說道,“如今我算是徹底明白這兩句什麽意思了。”
二人坐着一言不發。愈發冷了,雨下得越來越兇,霧氣迅速地被清開了。二十分鍾後,不太遠的地方傳來了引擎聲。格蕾絲從防水腰包裏掏出信号槍,插上一卡防水彈夾,打出了褐紅色的信号。
過了一會兒,霧霭之中漸漸顯出了搜救船的輪廓,慢慢朝他們蕩過來。軍士長勃蘭特立在船頭,手裏攥着一卷兒繩索,随時準備擲出去。他六英尺高的大個子,虎背熊腰,卻緊緊裹在一件後面印着“皇家全國搜救船協會”字樣的黃雨衣裏,完全不協調。船上的其他人都是格蕾絲的手下。施笃姆中士把着方向盤,準下士布裏格爾和列兵貝爾格擔當着甲闆水手。勃蘭特縱身跳到廢船體那傾斜的甲闆上,又把繩索拴在欄杆上。格蕾絲和諾依曼自甲闆上滑下,幾個人終于會合在一起了。
“中校,您成功了。雷姆科人呢?”
“他又逞英雄,”格蕾絲說道,“可惜玩兒過火了。小心照看諾依曼中尉——他頭部受了重傷。”
“奧爾特曼中士、裏德爾還有梅耶在後邊的另一條船上,他們會有辦法的。這小子,運氣真是不錯啊,”勃蘭特用大得吓人的力氣一下子把諾依曼托起送過了欄杆,“把他送到船艙裏去。”
然而諾依曼不願意過去,隻是蜷縮着坐在甲闆上,抵着舷側的欄杆。格蕾絲揀了他旁邊坐下。小艇發動了,勃蘭特給諾依曼遞來支煙。
格蕾絲感到疲憊極了,她好久都沒這麽累過了。這仗都打了五年了,居然還沒到那個所謂的關鍵點。這種看不到希望的等待令人絕望,她好像不僅僅是過了五年,簡直是一輩子了。
“阿賴耶,”中校放空血眸,望着遠方的迷霧,“你最好遵守承諾。”
一行人繞過海軍防波堤的碼頭,沿着幾千碼長的縱深朝布雷耶行進。港口裏的船隻多得出奇,大部分都是從大陸向這座小島運送用來修造工事的建築材料的法國淺海運輸船。
小小的浮橋已經被接長了,上面拴着一艘德制魚雷艇。搜救船緩緩倒車駛入碼頭時,魚雷艇的甲闆上爆發出了一陣歡呼聲。一位年輕的軍官立正敬禮,他一副連鬓胡子,大沿帽上帶有深深的鹽漬。
“中校,幹得漂亮!”
格蕾絲下船不停,随手還禮道:“多謝了,柯尼希。”
她拾級上了高層棧橋。勃蘭特在後面跟着,一隻強壯有力的大手架起了諾依曼。一輛老式沃爾斯利豪華轎車蓦地出現在碼頭,剛好迎着他們刹車停下。司機跳下了車,打開了後門。
車裏出來的第一個人,是島上的常務指揮官、炮兵上校漢斯諾伊霍夫。他跟格蕾絲一樣都是參加過冬季戰役的老兵,在列甯格勒的時候,胸口負了傷,而且由于肺部嚴重受損,已經無望痊愈了。由于自知大限不遠,他的神情永遠一片漠然。
他的妻子也從車裏下來,跟在後面。
伊爾瑟諾伊霍夫夫人時年二十七歲,是個身材苗條、貴族風韻十足的金發女子。她的嘴型很大,臉蛋兒可人。路人遇見她時每每一再注目,因爲她不僅是個美人兒,還帶着鄰家女孩的味道。她是柏林的宇宙電影股份公司下面的演員,星途一片順暢,是個萬人迷,在柏林交際圈中人氣高漲。她是戈培爾的朋友,就連元首本人都對她青睐有加。
她與漢斯諾伊霍夫的結合,完全發自于一種“純愛”。這種純愛超越了兩性之間的吸引,況且她的丈夫如今早已不能盡丈夫之責。俄國歸來之後,她無微不至地照料着他,支持他走好每一步,還傾盡自己一切的影響力去鋪平他的仕途,甚至通過戈培爾的影響力拿到了探視他的許可證。兩個人之間達成了某種諒解——很人性化的諒解。正因如此,她才可以徑直朝着格蕾絲走去,當着大家的面兒親了親她的臉頰。
“你害我們擔心了呢,格蕾絲。”
諾伊霍夫握着格蕾絲的手,開心溢于言表:“太棒了,格蕾絲。我馬上給柏林發電報。”
“看在上帝的份兒上,别這麽猴急,”格蕾絲裝出驚恐的樣子,“如果這樣的話,他們就得把我派回俄國去了。”
伊爾瑟挽起格蕾絲的胳膊說道:“上次我用塔羅牌替你算命的時候,可沒看出有去俄國這一項呢。不過如果你願意的話,今晚我再替你算一次吧。”
浮橋上傳來了一陣歡呼,大家靠着欄杆望過去,正好看到第二艘搜救船進港。船尾甲闆上安置着一具蓋了毯子的屍體。格蕾絲的另外一個部下奧爾特曼中士從艦橋裏閃身出來叫道:“中校?”然後等待下一步的命令。
格蕾絲點點頭,于是奧爾特曼稍稍扯開了毯子的一角。諾依曼已經站了過來,哀恸道:“是雷姆科。從克裏特島,到列甯格勒,又到斯大林格勒,這些年過去了,如今竟是這麽個下場。”
“當兵的早晚都是這種死法。”勃蘭特說。
格蕾絲扭頭看着伊爾瑟諾伊霍夫那滿是困惑的臉,說道:“我可憐的伊爾瑟,你還是把你那些卡牌放在盒子裏收好吧。像今天下午的事情要是再多碰上幾回,那就不是會不會遇上最壞的可能性的問題,而是什麽時候遇上的問題了。”
她拉過她的手臂,欣然一笑,帶着她朝汽車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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