蟬精不答,隻是趴在陳九的掌心之中,羽翼顫動。
“這般執着?”
“那便讓陳某看看你心中的禅,如何?”
禅精擡頭像是在念叨佛語一般。
陳九見它不曾拒絕,取下發梢玉簪,清風竄出,引蟬入夢。
他閉上雙眸,随着清風一齊進了蟬的夢裏。
…………
若蟲七年,埋藏于青山河岸旁。
青山中有一小庵,佛庵鍾聲黎明而起,朝醒萬物。
在那河岸邊上有一小亭,庵中有位小尼姑,正午時分總會至小亭處念誦佛經。
若蟲埋藏小亭邊上,聆聽佛經,久而久之,于塵土之下開智成精。
轉眼過去了數年,若蟲終是破土而出,羽化爲蟬。
目光所緻,是那小亭之中閉眼誦經的小尼姑,七年過去,當初的小尼姑已至金钗,誦經之聲仍有些許稚氣。
蟬愣了許久,它知曉,每日誦經的便是眼前之人,開智醒靈之恩,無論如何都得報。
便是要在這極少的歲月中報她的誦經之恩,盡管她并不知曉此事。
小尼姑每日至小亭誦經,除卻大雨時分,未有間斷。
夏至蟬鳴。
小尼姑坐在亭中,手中撥動念珠,念誦着佛經。
聽耳旁蟬鳴,緩緩睜開雙眸。
在那亭中石闆之上,正有一隻青蟬望着她,蟬身似玉,像是在聽她誦經一般。
“蟬兒,蟬兒,佛說衆生,衆生皆佛,你也一樣嗎?”
小尼姑笑出聲來,笑得那麽快活,腮幫上露出兩個淺淺的小酒窩,像是一朵綻開的紅山茶。
說到底,她也不過是個十二三歲的小尼姑,對這世間的一切都抱着好奇,就如眼前的青蟬。
青蟬傻傻的望着,隻覺得她笑的很好看,亦是它從未見過。
青蟬每日正午都會在亭中等待她的到來,每每如此,就算是有時落了雨,也會在此等待,就算知曉她不會來,也會保佑期盼。
小尼姑來到小亭,見那亭中青蟬盤旋而起,喜道:“又是你啊。”
“你喜歡聽我念經嗎?”
“那我念給你聽。”
山水之間,小亭之中,青蟬靜伏,女尼誦經。
佛聲入耳,青蟬也入了佛,小尼姑修的是禅,青蟬亦是修禅。
夏末秋初,青蟬終不能停留太久,就算成了精亦是如此。
當那秋風吹走夏天,它也藏進了土中,就在那小亭之中。
當小尼姑再來之時,每日陪伴的青蟬也不再與往常一般在小亭等候,她有些着急了,擡頭喊着:“青蟬,青蟬!”
日落西山,她終究是沒能等到青蟬。
小尼姑坐在亭中,望着那亭下流水,口中喃喃道:“我念的經,不好聽了嗎……”
槐序蟬聲,也在這一天随着秋風吹了去。
那也是她第一次明白失去的感覺。
………
日升月起,歲月流逝,轉眼又是一個秋冬,春來萬物,小尼姑念誦着佛經,又長了一歲。
誦經念佛,每日如此,在這庵中渡過,去過最遠的地方便是山下小亭。
又一年槐序。
小亭中的小尼姑聽着槐序的第一聲蟬鳴,手中念珠停滞,她睜開了眼眸。
青蟬落至亭中石闆之上,擡起頭看向了她。
有這麽一刹那,小尼姑以爲是去年的蟬兒回來了,她伸出手來碰了碰那隻青蟬。
青蟬不躲,任由她撫摸。
小尼姑目光惆怅,輕撫着青蟬的羽翼。
她隻是輕輕一笑,說道:“我去年認識一隻蟬兒,與你一般模樣。”
但也隻是像罷了。
師父說,蟬生短暫,七年埋藏塵土之中,隻爲一朝蟬鳴,隻在一年槐序,秋風吹來時,蟬的一生也就結束了。
她早已接受了當年青蟬早已不的事實。
青蟬望着她的眼眸,發出蟬鳴之聲。
她的眼中好像多了許多愁緒,誦經的聲音也再沒了當初的稚嫩。
但她的笑容卻從未變過,早已深刻在青蟬的腦海之中。
這一年槐序,又有一隻青蟬,在這小亭邊上聽她誦經。
入夏幾日,小尼姑看着那石闆上的蟬,恍惚想起了去年的青蟬。
它們太像了,就好像是同一隻一般。
她問道:“你與它一般,都喜歡聽我誦經,也是在這小亭裏,在這石闆上。”
“佛說萬物皆有來生,你是它的來生嗎?”
應該會是吧,小尼姑心中這般想。
青蟬靜靜望着,似在回答她,但小尼姑卻聽不到——‘佛說來生,但我卻是此生。’
這一年槐序,小尼姑的臉上露出了許久未見的笑容。
轉眼間又過去了三個月。
直至夏末之際,青蟬又要回到地下。
此刻的它才覺得,短短一季,竟是這般短暫。
小尼姑再一次道别了青蟬,就算過去了三個月,她仍舊不明白,昨年的青蟬,與今年的青蟬,到底是不是同一隻。
她有些迷茫,但總歸是好事。
夏末蟬聲消逝的最後一刻,小尼姑擡起頭問道:“明年你還在這嗎?”
青蟬扇動羽翼,盤旋在小尼姑的身前。
答案是一定的。
隻是可惜小尼姑卻聽不見。
每年槐序将至之時,總會有一隻青蟬從地下鑽出,在這小亭之中等着那小尼姑。
小尼姑也總會準時到來,相遇于小亭之中。
像是約定一般。
她念,它聽,向來如此。
………
時光荏苒,轉眼又是七年,青蟬也陪着她度過了七個槐序。
“夏末了。”
當初的小尼姑已然褪去了所有稚嫩,轉眼七年,步入了桃李年華,已不再是小姑娘了。
她身着大袍,手中敲着木魚,看向石闆上的青蟬,問道:“你又要走了嗎?”
青蟬微動,像是在回應一般。
她點了點頭,微笑道:“下一年,我還會在這等你。”
七年歲月,每年槐序都會出現的青蟬,就算青蟬不會回答,她也能明白,青蟬一直以來都是同一隻。
是這世上最古怪的‘蟬’。
青蟬擡起頭來,這一次它卻有些回答不上來。
它已經很老了。
人有壽命,妖亦是如此,更何況它也不算是妖物,無非是領悟了一些佛理,沾染佛性開了智,它隻是這山間精怪罷了,終究也活不了多久。
蟬生不長,成精了亦是如此。
她似乎察覺到了青蟬與往年的不同,也沒有多問,隻是靜靜的望着青蟬。
當那秋風吹來,予它一笑。
青蟬看着她的笑容,恍然間想起了多年前相遇之時,她亦是這般笑容,從未變過。
她的一年有十二月,而青蟬的一年,卻隻有短短的三個月。
青蟬蹒跚向前兩步,沉思了許久。
它今年,忽然不想再走了。
它不想一年,還是寥寥三個月。
……
秋風吹來,當她再一次來到小亭,當那熟悉的蟬鳴聲卻是再次在耳畔響起。
她看向那石闆之上,有些呆滞。
入了秋了。
望着青蟬,她愣了許久。
恍然間,明白了些許。
(本章完)